“东边日出西边雨 ， 道是无晴却有晴 。 ”那日闲读唐人竹枝词 ， 品味妙诗的清雅意境和含蓄托情之余 ， 突然勾起儿时夏天的回忆 ， 想起曾经淋沐过的一场太阳雨 。
伏天午后的川西坝子 ， 红日凌空 ， 辉芒灼灼 ， 遍野青葱的禾苗被泛漫光波濯成透明的翡翠 。 辛苦的庄稼人冒着酷热在田畈里拔稗草、捉秧虫 。 我们一帮放暑假的农家小孩则蹲伏在曲曲折折的田埂上割猪草 ， 或手执鞭杆在水草侧畔放牛牧鸭 。 每个人身上都湿汗腻腻 ， 半张着嘴巴哈气 ， 像浅水里缺氧的鱼 。
这时有凉风骤起 。 风从西边浪过来 ， 拖着一匹黑魆魆的云絮 ， 一步步逼近 ， 越裹越沉 ， 越压越低 ， 转眼间已笼罩在劳作人头顶上 ， 似乎一踮脚一伸手都可以扯下云絮子来 。 接着便是雨 。 先是黄豆大的粗点 ， 砸得禾苗啪啪响 ， 打在人脸颊上有些生痛 ， 落在田坎干泥土中立马团成滚珠 。 俄顷 ， 雨点化作瀑帘 ， 劈头盖脸倾泼而下 ， 平地白烟蒸腾 。
雨势汹汹 ， 却并非铺天盖地 。 下到一条田埂边 ， 没来由的 ， 突然收了脚 。 田埂往东 ， 依然是蓝天白云 ， 艳阳高照 。 水火两重天 ， 那一刻在乡村原野上和谐共存 ， 相映成趣 。 女人们从惊愕中回过神 ， 趁着衣裳尚未湿透 ， 赶紧逃出脚下雨帘里的田块 ， 一头躲进另一侧干爽的阳光地带 。 回首再顾望自家院子 ， 恰恰也罩在西边黑云下 。 想到晾晒的衣服和一缸新辣酱 ， 一迭声惊呜呐喊 ， 双手捂头又冲回雨幕往家紧赶 。 汉子们则索性扒掉短衫 ， 光着胴体 ， 享受一场酣畅淋漓的天然冲凉 。 我们一帮小子更是被这样的奇雨撩拨得心花怒放 ， 一窝蜂拥挤到雨线上 ， 嘻哈打笑 ， 往西一步跳进雨中激灵一番 ， 又往东一步蹦入太阳底下蒸烤一回 ， 一个个疯癫成忘乎所以的泼猴 。
【禾苗|太阳雨】太阳雨没有根 ， 生不成大气象 。 不多一会儿 ， 云团由厚重变得轻薄 ， 由浓黑转为乳白 。 仍有雨丝缠绵地斜织着 ， 却已化作银亮的质色 ， 与辐射的阳光互为混淆 。 终于打住了 。 雨过复晴 ， 一派清凉与空明中 ， 倏然接地连天架出半弧彩虹 。 在巨幅的黛蓝天幕背景上 ， 七色光谱勾描出妙不可言的瑰丽与炫幻 。 小伙伴们被眼前奇景勾住了魂魄 ， 情不自禁欢呼雀跃着往那道看起来近在咫尺的虹光奔去 。 然而 ， 一伙人跑得满头大汗 ， 彩虹却总是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前方眨着魅惑之眼 。 小子们不得不放弃虚妄的追逐 ， 心里有点儿挫伤 。
意外的收获总还有 。 折返时途径老河湾 ， 在一片树林草丛里 ， 与一群鲜灵的蘑菇迎头相逢 。 这些菌子真是奇怪 ， 先前并不见它们有探头吐苞的迹象 ， 一场太阳雨如同施了魔法 ， 它们童话般齐刷刷从地里猛蹿出来 。 对这些天物 ， 乡村孩子具有敏锐的辨识能力 。 我们专拣那些泥土本色、形状拙朴的桤木菌、青杠菌、鸡纵菌 ， 兜回家让母亲煲成汤肴为全家平添一道餐中美味 。 至于色彩斑斓、身形纤秀的菌朵 ， 我们会避而远之 。 那是毒菌 ， 误采误食会要人命的 。
——有些华丽是险恶的伪装 。 太阳雨后采蘑菇 ， 乡村少年顺带着上了一堂人生哲学课 。 （潘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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