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臣|忆田占义先生( 二 )


【 王世臣|忆田占义先生】迎秋茶社是个小园子,能容纳二三百人,白天场可以从一点演到六点。田先生是真爱相声,不但听白天场,还听晚场。晚场七点开始,一直演到十点多,散场后,他往东一溜达就回家了。
田先生刚那么大点儿就花钱听相声,家里还不管,只因当时的相声可文明了。后来他老听相声,不好好上学,家里就“出手”了:“我爸爸是做鞋的,家里存的千层底鞋底子一摞一摞,他把两个鞋底子摞起来打我……”
就算这么打,也没把田先生这荒废学业的爱好给打没了。那会儿东琉璃厂有个宣武区第四文化馆,文化馆开办书法班、画画班、歌唱班、话剧班、京剧班、曲艺班,请专业团体派老师来讲课;相声这一门,请的是北京曲艺三团的相声演员王世臣,田先生去文化馆听课,也就攒下了拜王世臣先生的缘分。后来,跟他一块学相声的几个师哥都“摆知”拜师了,但家里不让田先生说相声,让他念书,就没“摆知”。田先生说:“我那会儿也没钱拜师,就算个记名徒弟。”不过记名徒弟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前后台乱串,不用买票,他对迎秋茶社的诸位先生就更熟悉了。
其中高凤山先生给田先生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唱快板之前的那些小“垫话”,能继承的人很少:“这个周仓为什么服关老爷?开始他也不服,关老爷拿过一根鸡毛来,说:‘你不劲儿大么?给你根鸡毛,看你能扔多远。’傻周仓拿过鸡毛一扔,掉地下了,又一扔,又掉地下了。关老爷一看,说:‘你不行,你看我的。’关老爷拿过一只鸡来:‘你看看,这一堆鸡毛呢。’一扔,那边去了!打这儿起,周仓才服关老爷,这才给关老爷托刀。今儿咱们唱这段《周仓偷孩子》……”
说到评书,平时田先生老和我讲他怎么处理书中的人物和情节,怎么开脸儿,怎么拴“扣子”,怎么选书——老了以后选《聊斋》《八仙得道》。为什么选这种神怪书?田先生说这种书其实还在讲“人情”。
他也迷京剧。我写的话剧《天命》公演后,他多次给我提意见,甚至非常生气:“你怎么能把一个京剧演员写成汉奸!”我说什么人都有可能当汉奸,这只是一个人物,不代表整个行业。他依然不高兴。他和我说过好几次,而且都是看我实在不肯“就教”或“下问”的情况下忍不住了才和我说的。我对自己的文字向来敝帚自珍,不太看重他的意见,但他还是不停地说……
2018年,我在大观园办了一个“百墨百猫百福”画展,邀请十位京城名家前来捧场。我跟田先生一说,他说:“没问题,我必去。”我说:“给不了钱。”他说:“我跟你还要钱?但是我离那儿太远,你能不能找个车接我?”我说:“事儿太多了,恐怕也找不了,您打车来吧,我给您报销。”他说:“我打车去没关系,你要不找一车把我送回来?我不会用手机叫车,腿脚也不利索,没法儿出来呀。”我答:“没问题。”
到那天,他早早地就来了,怎么来的我也没细问。结果活动一完,田先生自己走了,我赶紧打电话:“我给您安排车了,您在哪儿?”他说:“我已经走了,你太忙,咱们哪天家里聊吧。”
去年疫情正严重的时候,2月18日,突然看到田先生因心脏病去世的消息。
在此之前,田先生跟我说:“给我画张画儿啊。”我说:“好啊。”但这件事一直没落实。就在去年春节前两天,他还让我写“福藏清闲里,寿在乐观中”,要挂在墙上,我写了好几张都不满意,发给他看,他倒说挺好,让我写上“赠义净居士”。我还准备再写几张挑挑呢,没想到他走了。
2015年袁阔成先生去世的时候,我正在飞往埃及的航班上,没能给他送行;2020年田先生去世,又赶上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无法举行告别仪式,也没能给他送行。那天夜里,我戴上口罩跑到外边,掏出打火机,把一张画和写好的字点燃,在心中默念:“田大爷,这是许给您的,我没法儿送您去了,您一路走好。”宣纸几秒钟就烧没了,但是那股烟尘之气一直闷在我的口罩里散不出去,满嘴都是烧纸的味道——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也再不会有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