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乾隆,真乃“漆”人太甚( 二 )


格调高但“非主流”的漆器,在乾隆一朝登上制作巅峰,除了此时承平日久、国力水平全面达到顶峰外,也和从小深受汉文化熏陶的乾隆本人对中华传统文明尤其文人旨趣的痴迷关系莫大。而将“文人典故”作为第一单元的第一部分,的确有助于观众理解“为什么是乾隆”。其中一件乾隆款剔红“赤壁宝盒”,主人公是乾隆学诗文加做人的偶像苏轼,场景则是苏子代表作《后赤壁赋》;另一件同为乾隆款剔红的“雅集宝盒”,盖面图案更是让人不难联想到器物主人那交际和开趴的爱好。
即便走马观花,也不难看出乾隆对“剔红”(红雕漆)的情有独钟,这一品类色彩雅正到霸道,雕工精巧繁复到踵事增华。不仅整个展陈的基本色调正是围绕它而制定,“朱艳华绮”的展名,完全就是这一在乾隆朝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工艺的写照——你完全可以理解为这是乾隆著名的“农家乐”审美的极致形态。正统、安定、富足、除了余财更有余力、视线之内没有人能和我比,作为传统农业帝国的巅峰人物,这样的心路历程简直再正常合理不过。难怪,比起雅如文人题材,俗如“百子”宝盒、“蝠磬(福庆)”盒等祈福祝寿之作,在展览中从体量到工艺明显更是重头戏。
作为历史上著名的孝子贤孙,乾隆在抒写自己的同时,显然也没忘记祖宗之法。展览中那件填漆荷叶式盘,线条柔美流畅,表现荷叶形态栩栩如生,清丽到 “很不乾隆”,却颇符合其祖康熙对漆器的“天真光彩”喜好。这让人不难联想到乾隆在绘画上的品位,是幼时受了厌烦人事、寄情花鸟的祖父影响。
另一件黑漆描金山水人物图方胜式盘,同类工艺在要求漆器“文雅入骨”的雍正朝更为多见:明显借鉴日本莳绘技法,在描金纹饰上髹涂透明漆并进行研磨,使漆地更加乌黑光亮,纹样更富立体感。乃父最爱的“仿洋漆”工艺手法,被做成女性祈福的方胜形,置于乃母的皇太后寝宫,乾隆也是用心良苦。
雍正和乾隆这父子俩,因审美大异其趣而成就了后人的各种梗,却难得“髹漆”与共,在有清一代算得上唯二的漆器发烧友。
笔者查阅了《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版),发现两位天子都爱插手漆器的具体创作,风格上,雍正像财务出身的总经理——艺术上提个大框架,但底下人需要不打折扣、坚决执行,对用人、奖惩、工期等细节不厌其烦。乾隆像艺术总监出身的董事长——成本控制?那不是咱该管的;具体怎么做?咱可以商量;重要的是,能不能创新、最好不时开个脑洞。果不其然,实在是太符合二位一贯的人设了。
乾隆的脑洞,比如那株“灵芝”,和方胜同样采用乃父最爱的黑漆描金工艺、同样置于皇太后的寿康宫、同样意在祈福,却几可乱真。如果说仿生是出于孝顺,仿古就有点“欺世盗名”之嫌了——前明的嘉靖朝不是漆器的上一个巅峰吗?那好,朕就偏要按你的工艺,制好还写上“大明嘉靖年制”,跟大家开个玩笑。但对远方的大英帝国不知底细的乾隆,更不会知道,对21世纪的高科技和故宫博物院的高手而言,破解这点把戏根本不算事。
至于展厅最后的单元——仿漆瓷器,叫它“无间道”更为合适。仿朱漆菊瓣盘,利用雕刻瓷胎的技法仿制雕漆,把光亮的釉色做出漆的颜色;另一件仿朱漆描金盖盒,甚至局部还做出竹编的效果。乾隆这位大boss,故意给漆器界安插瓷器界的卧底,恐怕不只是出于搞怪的恶趣味那么简单吧?是不是看着自己治下的十全之功,包括漆器和瓷器的工艺都到顶了,很难再攀高峰,工匠们要是选择躺平了可怎么办?那就没事找点事干吧……笔者是以小人之心度十全老人之腹,但联想到素食仿荤也是在乾隆一朝蔚然成风并达到极致,这样的“内卷”怕也不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