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风土记】乡村可畏|舒飞廉( 三 )


是什么时候 , 又走上了回头路 , 又返生的呢?去年去神农架田野作业 , 遇到一位老师 , 姓江 , 五十多岁 , 搞非遗保护的 , 老家在安徽金寨 , 谈到母亲、大姐做的“红豆腐” , 骗得我口水都流下来了 。 他也恋家 , 因为眼睛近视到1000余度 , 镜片厚如杯底 , 不能开车 , 只好求老婆开车载他回大别山环绕的老家去 , 爬天堂寨 , 梅山水库里游泳钓鱼吃鱼 。 但是他怕在老家过夜 。 有一次晚饭后 , 去陪旧屋里的老父亲谈话 , 乡下人天一擦黑 , 就睡意如潮 , 老父亲讲着桑麻鸡豚 , 不知不觉倒在床上睡着 , 鼾声如雷 , 江老师的床在新屋 , 他不敢一个人摸过漆黑的村巷回去睡 , 想到天上的星、地上的狗、路边的蛇、巷中的鬼 , 他就在父亲的鼾声中 , 在凝结的夜露里 , 哆嗦成一团 。 夫人又在县城里打牌 , 请不来做援兵 , 难不成将父亲喊醒 , 杵着拐棍送他去睡?少小离家老大回 , 犹比少小更怕鬼 。 明明知道世界上并没有鬼 , 连外星人都存疑 , 可是为什么会在乡村的黑夜里 , 觉得汗毛孔张 , 心悸如麻呢?江公好龙 , 飞廉好龙?你们这些自小就考学爬出乡村的男孩 , 满脑袋的农家乐与桃花源 , 哪里就真爱自己的家乡了?你们到底怕什么?
村庄|【风土记】乡村可畏|舒飞廉
本文图片

看猴戏
【村庄|【风土记】乡村可畏|舒飞廉】所以 , 并不是表面的恐惧 , 而是切实的“畏” 。 梭罗大约是1845年夏天去往瓦尔登湖 , “如果我们村子周围没有未开发的森林与草地 , 那么乡村生活将变得死气沉沉 。 我们需要荒野来营养……”彼时美洲的林地 , 都是他们城中白人心里的“荒野”吧 。 “……也许大自然又会重新尝试 , 让我来当第一位定居者 , 而我去年春天建的房子将成为这个小村庄最古老的房子 。 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人在我这块土地建过房子 。 千万别让我住在一个建于更古老城市旧址之上的城市里 , 古城的材料已成为废墟 , 花园已成为公墓 , 土地应当晒白 , 受到诅咒 , 在有必要这么做之前 , 先要把大地本身摧毁 。 ”他由湖上发现了印第安人留下的独木舟 , 了解到湖的名字来自一位名叫“瓦尔登”的印第安妇女的诅咒之后 , 他一定也明白 , 这并不是一片荒野 , 而是亡灵密布的、流淌着殖民血泪的土地 。 随着他对林地生活的深入 , 他会在雪堆掩埋的深夜 , 听到由明镜一般深幽而不可测的湖心里发出来的“瓦尔登诅咒” , 让这位中年隐士很难入睡 , 会觉得“畏”吧 。 我猜他在美丽如画的湖畔隐逸两年多一点的时间 , 即告离去 , 会与如斯之“畏”有关?
江老师与我 , 没有梭罗这样“假装在荒野”的运气 , 也没有将“大地本身摧毁”的决心 , 我们回到老家 , 像一颗雨滴滴进家乡的水井 , 一粒谷子落进磨屋的睡柜里 , 像一只知了猴团在枫杨的根系上 , 这是母亲的子宫 , 它不仅是住着自然神的“荒野” 。 因为回到了源始 , 因为再无可退避 , 我们将要独自面对祖灵来自远古的召唤 , 面对在家乡布满晨露的田园重新醒来后的黎明 , 在心里自然而然生出的畏:“……进行威胁的东西也不能在附近范围之内从一个确定的方向临近而来 , 它已经在‘此’——然而又在无何有之乡 , 它这么近 , 以致它紧压而使人窒息——然而又在无何有之乡 。 ”(海德格尔)
知道了“何所畏” , 也许就会无所畏 。 像王阳明所说的 , “夜气清明时 , 无视无听 , 无思无作 , 淡然平怀 , 就是羲皇世界 。 平旦时 , 神清气朗 , 雍雍穆穆 , 就是尧舜世界” 。 与乡村的风土草木在一起 , 与荒芜和新生在一起 , 与喜悦和畏惧在一起 , 与祖灵的桃花源和工业的乌托邦在一起 , 与宋定伯和鲁迅在一起 , 这大概才是美丽、清醒而有畏的田园生活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