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父亲|邵丽《天台上的父亲》:从时代洪流中找回我们的父亲母亲( 二 )


“过去他不这样啊!不是这样子啊!”我母亲老是跟我这样抱怨 。 过去他确实不这样 , 没退休之前 , 他是多么细心周全的一个人啊!每次下班进家门之前 , 老是听到他跟周围邻居打招呼的声音 。 虽然那声音低调、谦和得像讨好似的 , 但有一股感染人的韧劲儿 , 把我们的日子铺垫得绵密厚实 。 所谓岁月静好 , 就是那副模样吧 。
某一天 , 一切都忽然起了变化 。 哦 , 对 , 开始时不是一切 , 只是有一些东西在起变化 。 退休之后 , 他的生活圈在慢慢缩小 , 像一个剩馒头 , 在变干 , 在缩水 。 他很少再走出屋外 , 即使晒太阳 , 也缩在阳台的藤沙发上 。 他频繁地看表 , 每小时必须听一次天气预报 , 《新闻联播》前五分钟 , 准时坐到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 。
天台上的父亲|邵丽《天台上的父亲》:从时代洪流中找回我们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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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自己的一切都做上标记 , 好像怎样生活 , 还得看看他插的路标 。
那家小食店今天好像客人并不多 。 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靠门的地方 , 一边看手机 , 一边吃着碗里的烩菜 。 那是一种掺杂着羊肉、白菜、炸豆腐丝和粉条的地方小吃 , 名字叫豆腐菜 , 这家店也是因为这个菜而出名 。 但我不大喜欢吃这个 , 我喜欢吃他们的羊肉汤面 。
父亲过去爱吃羊肉 , 也爱吃豆腐 。 但他喜欢分开吃 , 不喜欢烩一起 。 他吃羊肉就是清水煮一下 , 然后捞出来 , 切成片 , 再用原汤冲成羊肉汤 , 里面什么调料都不放 , 原汁原味 。 豆腐也是 , 在水里煮一下 , 或者蒸一下 , 在小碟子里调一点料 , 就那样蘸着吃 。
他退休后的第一个国庆节 , 我们带他去郊区的农场玩儿 , 那里有个养殖场 。 他兴致勃勃地订了四只羊 , 说等春节的时候杀了吃 。 结果等到春节 , 我们带着他过去 , 他看到一群小羊羔追着母羊咩咩地跑 , 就心软了 , 不忍心让人家杀 。
父亲死后 , 有一次我和妹妹趁假期带着孩子们到农场玩儿 , 路过养殖场 , 当她看到一群羊的时候 , 突然捂着嘴蹲在路边失声痛哭 。 我知道她想起了父亲 ,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 其实 , 很久以来 , 我们都无法安慰自己 。 刚刚过去的事情既像一个伤口 , 更像是到处游走的内伤 , 无从安抚 。

我跟妹妹一起的时候 , 她几次都想努力回忆父亲跳楼的那个下午的一些细节 , 但不是很成功 。 不过 , 与其说是她忘记了 , 倒还不如说她宁愿自己忘记了 。
在那之前 , 因为妹妹 , 也因为我 , 我已经从父母所在的城市搬迁到她生活的这个城市 , 两个城市相距一百四十三公里 。 这样一来可以在她去照顾父亲的时候 , 我照顾她的孩子;二来我也是想逃脱那个逼仄的环境 , 出来透透气 。 守了父亲一年多时间 , 我几乎抑郁了 。 夜里莫名其妙地惊坐起 , 就再也睡不着了 , 整夜整夜地大睁着眼 , 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 开始我每天吃普通的安定 , 后来效果不好 , 就改用级别更高的 , 一直服用超过普通安定好多倍含量的药 , 据说那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 开药的医生反复对我说 , 你服药的时候一定要坐在床边 , 不然的话 , 可能吃完走不到床前就睡着了 。 但是这药对我没用 , 几乎没一点用 , 我还是彻夜失眠 。 即使浅睡片刻 , 稍微有一点声音 , 我便一身大汗 , 惊厥得心脏好像要跳出来 。
刚好闺蜜给我打电话 , 让我帮她运作一个项目 。 也刚好 , 她在妹妹所在的这个城市 。 我毫不迟疑 , 一口便答应了 。 我觉得那是生活对我关闭所有大门、在我走投无路之际 , 上帝给我打开的另一扇窗户 。 我必须猱身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