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记|创作谈|阿占:《墨池记》由青岛地区乃至家族的书法故事拓展开来( 二 )


窗户很小 , 圆形的 。 窗前 , 破砖垒出高度 , 架着两张拆下来的旧门板 。 门板上杂草成堆 , 兜在瓦片中的 , 藏在木盒子里的 , 也有的铺满一块白布 。 四周黢黑 , 白布托衬 , 愈显郑重 , 好像被捧着的宝贝 。 少年不知此乃药草 。 少年只是闻到一股幽香 , 内心即刻明净许多 。
旧门板斜对角是床 。 床上老妪皱巴巴的 , 像一块缩水的亚麻土布堆放在那里 。
少年每周来见松菴一次 。 立春过了 , 谷底泛起淡淡的酵母味道 , 老树的新丫伸向虚空 , 墙头一丛连翘 , 蕊黄点点 。
松菴写了一辈子欧体 , 父亲赞其左收右放 , 笔法穿插挪让极有法度 。 也是听父亲说的 , 松菴先祖世代行医 , 明洪武二年 , 从蜀地迁往莱州府 , 精研医术 , 单方尤妙 。
少年不解 。 松菴到底是写字的还是行医的?
父亲说 , 好中医先有好字 , 好字透着医者的恬淡和慈心 。 患者见方知医 , 一手好字 , 赏心悦目 , 患者的病先好两成 , 心里起了敬重和信赖 , 觉得自己有救了 。 从方中就可看出一个医者之修为 , 字不正必术不精 , 严谨失度 , 只能沦为庸医 。
少年似懂非懂 。 父亲又说 , 自古医儒不分 , 记着便是 , 日后会明白的 。
松菴看病 , 早年有大方 , 动辄一二十味 , 一沓沓方子 , 都在老妪床底下的木头箱子里 。 落款、签署、钤印 , 诚诚恳恳 , 认认真真 , 这回已然成了少年的字帖 。 少年照着写 , 越写越觉得好 , 松菴的药方书法 , 走笔不紊 , 风格自成 。
求诊求救的病人 , 都是应口碑所传而来——否则 , 这个天外黑洞一般的阁楼不会有人喜欢 。 少年亲眼所见 , 松菴单方治病 , 数次力挽沉疴 。 一次是病人感冒 , 呛咳不止 , 遍医无效 。 来求松菴时 , 已羸弱不堪 , 松菴为之细细诊脉 , 思量良久 , 在处方笺上居然只写了一味药——冬瓜子三十克 , 后面是一个括号 , 内有六字 , 炒熟研末冲服 。 病人回去依方服了 , 随后狂吐 , 吐出了大量涎沫 , 咳便好了 。
一次是病人全身浮肿 , 肿得睁不开眼 , 转了几家医院都束手无策 。 松菴一问 , 是个油漆匠 , 属油漆过敏所致 。 陪同的家属在旁等那精妙的方子 , 松菴大笔一挥 , 无肠公子三斤 , 捣汁遍敷 。 病人回去照办 , 浮肿也慢慢消去了 。
少年问 , 无肠公子是何物?松菴说 , 古人给蟹取了四个名字 , 以其横行 , 则曰螃蟹;以其行声 , 则曰郭索;以其外骨 , 则曰介士;以其内空 , 则曰无肠 , 所以蟹便有了“横行介士”和“无肠公子”的称号 。
再一次 , 是遭家暴的女人 , 被酒鬼丈夫打得瘀血青肿不散 。 来时用头巾捂着脸 , 只露两只眼 。 松菴这次没开方子 , 转身到旧门板前 , 取了留种的老茄子 , 撕成条状 , 用瓦片在炉子上焙干 , 皮、肉、籽俱全 , 研为细末 , 包了三包 。 写了一张方子 , 临睡前用黄酒冲服 , 取微醉为度 。 过了三日 , 女人传回话 , 全消退了 。
没有病人的时候 , 少年就在破桌子上写起来 。 松菴在圆窗那里站桩 , 他不需要回头 , 便可知少年的书写状况 , 好像脑后长眼 。 不可太忙 , 不可太缓 , 不可太瘦 , 不可太肥 。 松菴只说十六个字 , 少年就被打醒了似的 , 赶紧稳住六神 , 继续写 。
松菴也会留少年吃饭 。 都是粗食 , 吃了走 , 路上不冷 。 葱拌马蜂菜、荠菜土豆汤 , 味道鲜甜而陌生 , 另有一股泥土香气 。 少年吃出了汗 。 松菴说 , 上山采药草 , 顺手挖的春野菜 。
老妪不喜交谈 , 只自言自语 。 有时候小声地说着话就睡着了 , 有时候在暗部一动不动 , 像个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