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看一本文字写成的小书,不如去读那内容充实、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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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或任何东西没得吃 , 我们还是十分高兴 , 就为的是乡场中那一派空气、一阵声音、一份颜色……
下河的事若在平常日子 , 多半是三点晚饭以后才去 。 如遇星期日 , 则常常几人先一天就邀好 , 过河上游一点棺材潭的地方去 , 泡一个整天 , 泅一阵水又摸一会儿鱼 , 把鱼从水中石底捉得 , 就用枯枝在河滩上烧来当点心 。 有时那一天正当附近十里长宁哨苗乡场集 , 就空了两只手跑到那地方去 , 玩一个半天 。 到了场上后 , 过卖牛处看看他们讨论价钱盟神发誓的样子 , 又过卖猪处看看那些大猪小猪 , 查看它 , 把后脚提起时 , 必锐声呼喊 。 又到赌场上去看看那些乡下人一只手抖抖地下注 , 替别人担一阵心 。 又到卖山货处去 , 用手摸摸那些豹子老虎的皮毛 , 且听听他们谈到猎取这野物的种种危险经验 。 又到卖鸡处去 , 欣赏欣赏那些大鸡小鸡 , 我们皆知道什么鸡战斗时厉害 , 什么鸡生蛋极多 。 我们且各自把那些斗鸡毛色记下来 , 因为这些鸡照例当天全将为城中来的兵士和商人买去 , 五天以后就会在城中斗鸡场出现 。 我们间或还可在敞坪中看苗人决斗 , 用扁担或双刀互相拼命 。 小河边到了场期 , 照例来了无数小船和竹筏 , 竹筏上且常常有长眉秀目脸儿极白奶头高肿的青年苗族女人 , 用绣花大衣袖掩着口笑 , 使人看来十分舒服 。 我们来回走二三十里路 , 各个人两只手既是空空的 , 因此在场上什么也不能吃 。 间或谁一个人身上有一两枚铜元 , 就到卖狗肉摊边割一块狗肉 , 蘸些盐水 , 平均分来吃吃 。 或者无意中谁一个人在人丛中碰着了一位亲长 , 被问道:“吃过点心吗?”大家正饿着 , 互相望了会儿 , 羞羞怯怯地一笑 。 那人知道情形了 , 便道:“这成吗?不喝一杯还算赶场吗?”到后自然就被拉到狗肉摊边去 , 切一斤两斤肥狗肉 , 分割成几大块 , 各人来那么一块 , 蘸了盐水往嘴上送 。
机会不好不曾碰到这么一个慷慨的亲戚 , 我们也依然不会瘪了肚皮回家 。 沿路有无数人家的桃树李树 , 果实全把树枝压得弯弯的 , 等待我们去为它们减除一分负担 。 还有多少黄泥田里 , 红萝卜大得如小猪头 , 没有我们去吃它赞美它 , 便始终委屈在那深土里!除此以外路塍上无处不是莓类同野生樱桃 , 大道旁无处不是甜滋滋的枇杷 , 无处不可得到充饥果腹的山果野莓 。 口渴时无处不可以随意低下头去喝水 。 至于茶油树上长的茶莓 , 则常年四季都可以随意采吃 , 不犯任何忌讳 。 即或任何东西没得吃 , 我们还是十分高兴 , 就为的是乡场中那一派空气、一阵声音、一份颜色 , 以及在每一处每一项生意人身上发出那一股臭味 , 就够使我们觉得满意!我们用各样官能吃了那么多东西 , 即使不再用口来吃喝也很够了 。 到场上去我们还可以看各样水碾水碓 , 并各种形式的水车 。 我们必得经过好几个榨油坊 , 远远地就可以听到油坊中打油人唱歌的声音 。 一过油坊时便跑进去 , 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桐子 , 经过些什么手续才能出油 。 我们只要稍稍绕一点路 , 还可以从一个造纸工作场过身 , 在那里可以看他们利用水力捣碎稻草同竹筱 , 用细篾帘子舀取纸浆做纸 。 我们又必须从一些造船的河滩上过身 , 有万千机会看到那些造船工匠在太阳下安置一只小船的龙骨 , 或把粗麻头同桐油石灰嵌进缝罅里补治旧船 。
总而言之 , 这样玩一次 , 就只一次 , 也似乎比读半年书还有益处 。 若把一本好书同这种好地方尽我拣选一种 , 直到如今 , 我还觉得不必看这本弄虚作伪、千篇一律用文字写成的小书 , 却应当去读那本色香具备、内容充实、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