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伯纳&徐贲:一百年前的人文经典阅读对今天有什么样的启示?( 二 )


卓克教授的著作和学术志趣让我们看到了美国人文教育最好的一面。1917年,他在马里恩·勒恩德 (Marion Dexter Learned)教授的指导下,完成了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写的是底特律德语周刊《穷鬼》(Der arme Teufel, 1884-1990)主编罗伯特·雷茨(Robert Reitzel,1849-1898)。这是美国一个著名的德语无政府主义刊物,托洛斯基就曾为该刊撰稿。罗伯特·雷茨曾是该刊的主编(1884-1898),是一位著名的激进自由人士。
在今天中国大学里抱有学术成见的专业主义者看来,这样一个冷门“专业出身”的助理教授哪里有什么资格来谈上下几千年的西方文学,还编教科书,岂不是狂妄自大。然而,事实胜于雄辩,他那四册《泰西文学》放在那里,说明他有能力做成一件所有井底之蛙都不敢想象的事情。他说,做这个启蒙性的工作,就是为了“把读者们从狭隘的固执和无知的偏见中解放出来”。
卓克把中国学生的西方文化启蒙纳入比较文学的视野,这与胡适的想法相当一致。胡适在书序中清楚地表达了这种比较文学的主张,一再提到用中国戏剧的文化现实去理解西方古典戏剧的必要。从现有的胡适研究来看,胡适和卓克有相当好的私人关系。在1922年的北平,同时对易卜生、中国戏剧、比较文学感兴趣的知识界人士大概不会太多,而胡适和卓克能在这三个领域内有共同兴趣,这应该足以让他们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胡适在书序里说,他自己1917年回中国,想在国内为他在北大教授的英文班学生找合适的教材,结果非常失望。当时市面上有的英文书无非是奥立佛·高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的《威克菲德的牧师 》(The Vicar of Wakefield)或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还有几部莎士比亚戏剧,“即使英文教授,也都没有听说过萧伯纳的”。胡适意识到当时同时存在的两个弊病,一个是缺乏“系统的泰西文学知识”,另一个是“对当代的欧洲重要文学作品认知太少”。他抱怨说,“英语教授们所用的教材都是他们传教士老师教他们时用的”。
萧伯纳&徐贲:一百年前的人文经典阅读对今天有什么样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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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
放到今天,胡适的话也还是有一针见血的作用。中国现在有不少大学教师,他们所教的不过是他们老师教给他们的东西,口口声声是某人的弟子,一辈子出不了师门。他们的门户之见特别深,特别排斥所有被他们视为“非专业”的知识。这样的专业主义者思想狭隘,特别喜欢把“专家”两个字挂在嘴上,因为他们自己看守的就是一亩三分地的那个小“家”,出了这个家,他们便什么都“专”不起来。在他们眼里,所有与他们不一样的人,统统都是“不务正业”“狂妄自大”。
胡适要打破的就是这种小门小户“师传徒承”的偏执和封闭,他的教育改革目标是让学生能把眼光放大,再放大。在他看来,这必须从新教本的编纂开始。对此,他有一个“一石两鸟”的主张:所选的文本应该既有“重要的(内容)信息”,又能介绍主要的文学形式。他认为,教授当代文学尤其重要,因为这能让学生了解“当代的社会问题和哲学”。因此,“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比高德史密斯更重要,萧伯纳比莎士比亚要优先。”然而,从经典阅读的角度来看,我们未必同意胡适一百年前的看法,因为没有人会怀疑,莎士比亚比萧伯纳在人类文化史和戏剧史上都更重要。
胡适这么说是针对他在当时中国文学界看到的实际问题,不是因为他不重视古代经典的阅读。他讲了这样一件发生在他课堂上的事情。有一次,在读了丁尼生(Tennyson)的《尤利西斯》(Ulysses)后,“我突然问一问同学,尤利西斯是谁?令我失望的是,我一连叫了三四位学生,才得到一个勉强可以接受的答案。那个学生说起萧伯纳《华伦夫人的职业》和王尔德《温夫人的扇子》来头头是道,但居然对谁是尤利西斯一无所知。学生们也许在欧洲文学史课上偶然听说过《伊利亚特》或《奥德赛》,但偶然得知作者或书名并不等于真的有文学知识。毫无疑问,扎扎实实地系统阅读古代经典是必不可少的。这样可以让学生对悠久的文学传统……有所了解”。为此,胡适特别推荐这套由卓克教授编纂的泰西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