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编年录!文艺评论丨潘凯雄评黄德海《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一个“哭着来笑着走”的传奇老头儿

对于黄德海“长篇非虚构”新作《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以下简称《编年录》)的阅读期盼,首先当然是因为作品主人公金克木老先生那传奇般的学术生涯;其次则是德海在这作品后面还附了一则题为“尝试成为非虚构成长小说”的“后记”式文字,又是“非虚构”、又是“小说”,还竟然要将这两个基本要素相逆的文体糅在一起,这不得不令我充满了好奇,急于要看看德海究竟是如何“尝试”的。
《编年录》上篇“学习时代”,严格逐年完整地记录了金老35岁前的“求学”生涯。我之所以要为“求学”二字打上引号,是因为这段时光中不仅穿插着金老间或的一些工作经历,且整个“求学”生涯也完全不同于我们习见中的那种连续性、规范性与系统性,而是呈现出时间上的碎片化和内容上的虽非系统性但又极为广博两大鲜明特征。概括1930年金老到北平求学前那19年所受的教育状况,无论是启蒙阶段还是中小学时期,拼接起老人家那些零碎的自述,便不难看出这一点。所谓正规的学校教育既断断续续也不完整,但个人的阅读却从未中断,且面也是越来越宽、越来越杂,从文言到白话、从国学到西学、从人文学科到自然科学,包括一些左翼进步书报刊以及英语、世界语……都是在这个时期走进了金老的视野与脑海。1930年刚满19岁的金先生到北平求学,尽管三哥相送时嘱其“一定要想法子上大学”,但又囿于经济窘迫,“大学的门进不去,却不妨碍上另一类大学”:读报、入头发胡同的市立公共图书馆、入“私人教授英文”处、入“私人教授世界语”处、入中山图书堂、松坡图书馆、中国政治协会图书馆、逛旧书店和书摊;至民国大学,听教育学、国文、公共英文和专业英文,复听生理心理学、德文、法文课;至中国大学,听俄文、英国文学史、英文课;至北京师范大学,听外国人教英文课,窗外听钱玄同、黎锦熙课;旁听熊佛西戏剧理论课;再读屠格涅夫;写小说;泡北大图书馆;搞翻译;组读书会读马列原著;听章太炎、胡适、鲁迅演讲……1933年带着在山东德县师范挣到手的一点微薄薪水再回北平,在北大做起课堂上的无票乘客,听德文、日文、法文课,迷上天文学;结识徐迟、沙鸥、吴宓、朱锡候等;1935年在北大图书馆任职员,业余从事创作与翻译;结识邓广铭,成为学术指路人……包括1941年金老经缅甸到印度任一家中文报纸编辑同时学习印地语和梵语,后又到印度佛教圣地鹿野苑钻研佛学直至1946年到武大任教前大抵都是这种状态。
从上述不厌其烦地按时序排列,我们的确不难看出:其一,说金老属“自学成才”大抵不谬;其二,自学者众,成才者寡,但金老的阅读力、记忆力、领悟力、耐受力以及实践力确非一般人所能抵达;其三,虽无缘接受正规系统的教育,但金老的学习却因此有了更大的自主性与选择度,于是我们看到他学习的领域格外宽,阅读的学科特别多,这亦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在《编年录》中,德海的用语极简约,但偶尔也会出现或摘录一点带有某种画面感的场景,这很有趣,不妨信手举例一二。
场景一:金老还在北大图书馆做管理员时,“有一天,一个借书人忽然隔着柜台对我轻轻说‘你是金克木吧?你会写文章。某某人非常喜欢你写的文’”。这个轻轻说话者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有20世纪中国宋史研究主要开创者和奠基者之誉的邓广铭先生,当时他正在胡适先生指导下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陈亮传》。即使他当时只是北大历史系四年级的学生,也未必要主动向这位并无学历的图书馆管理员示好,而且还将自己的毕业论文给他看;后来,更是主动约请当时还基本是默默无名的金克木为《益世报·读书周刊》撰写并发表了与当时早已是名声显赫的周作人辩论的万字长文《为载道辩》,而正是此文成了金老“发表大文章的‘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