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蒙特雷随笔》:“真正的故乡其实并不存在”( 二 )


最近这些日子里 , 我常在网上读到人们对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怀旧 , 也时有“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的戚戚之感;可又想到八十年代初 , 我师从卞之琳先生攻读西方现代主义诗歌时 , 他却对三十年代的新诗创作的盛况怀旧不已 。 诚如叶子南所说 , “怀乡是对已不存在 , 或者说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家园的一种怀念 。 怀乡是一种若有所失、流落他乡的情感 , 但它也是充满遐想的浪漫情怀 。 ”
江湖侠骨恐无多
集子中却还有一篇更让我惊讶的文章:“江湖侠骨恐无多” 。 初识叶子南时 , 隐隐觉得他比我更多书生气 , 未曾想到他也写有畅谈武侠精神的文章 , 言前人之所未言 , 读来发人深思 。 在金庸的《倚天屠龙记》中 , “游侠张翠山面临一个左右为难的选择 , 江湖上各路英雄逼他说出金毛狮王的下落 。 一边是武林各路人马 , 要翠山交出一个恶魔 , 可以说求之有理 , 加上人数众多 , 是武林中的‘主流’ 。 另一边是罪行累累的恶魔 , 已失去了道义 , 惩处这样的人理所应当 , 张的选择本来并不困难 。 可偏偏张翠山和金毛狮王是义结金兰的兄弟 。 交出金毛狮王在江湖上是顺应主流的 ‘民意’ , 可那样做却是背叛金兰之义 。 张翠山选择了金兰 , 背叛了“民意” , 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生命 。 在翠山拔剑自刎 , 夫人随即自杀后 , 一个壮烈的场面展示在我们面前 , 顷刻间我在壮士的血泊中悟出了侠客的定义 , 也看到了现代人最缺少的精神气概 。 ”
按照新历史主义的观点 , 人们会同时受不同的、甚至相互抵制的意识形态或言语体系(discourse)的影响、驱动 。 “侠有自己的标准 。 当侠的是非观与主流并行不悖时 , 侠便愿意与主流携手共进 , 侠的头上也会有一顶皇冠 。 但侠却并不在意这种荣誉 , 更不‘恋栈’ , 因为他知道 , 侠的行为大体上是和主流相悖的 , 他所代表的精神也总是和社会的风气背道而驰 。 ”“侠以武犯禁”说的多少也是这意思 。 确实 , 张翠山一方面受“主流”意识形态的制约 , 另一方面又在“边缘性”的江湖意识形态中成长 , 到了某一特定的时刻场合 , 这两种意识形态突然再也不能兼容共存 , 他就只能拔剑自刎了 。 这正是金庸笔下人物的深刻性、复杂性、可信性与悲剧性 。
《天龙八部》 , 作者:金庸 ,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4年
叶子南这里所思考的恰恰是我在读武侠小说时也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 这一点或许在金庸的《天龙八部》中写得更见精彩 。 十来年前 , 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讲课 , 金庸与他夫人特意在香格里拉酒店赏饭 。 我是金庸的超级粉丝 , 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 。 在酒店里嘈杂人声中 , 我还是试着告诉金庸 , 《天龙八部》中写少林寺前 , 萧峰、虚竹、段誉这三位结义兄弟奋起力战群雄的一段 , 是我最喜欢的场景 , 也可以说是金庸的形而上学 , 却在武侠小说的形式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
“[虚竹]在人丛之中 , 见到萧峰一上山来 , 登即英气逼人 , 群雄黯然无光 , 不由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 , 甘与共死 , 当日自己在缥缈峰上与段誉结拜之时 , 曾将萧峰也结拜在内 , 大丈夫一言既出 , 生死不渝 , 想起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的豪情胜慨 , 登时将什么安危生死、清规戒律 , 一概置之脑后……虚竹胸中热血如沸 , 哪管他什么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的 , 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口 , 交给段誉 。 ” 虚竹是个虔诚的和尚 , 佛教的言语体系融入、决定了他日常的一言一行 , 但在那一刻 , 义兄、义弟重义而置生死于度外的侠义精神唤醒了他另一个自我(alter ego) , 江湖义气的言语体系一下子在他的存在中占了压倒性优势 。 于是 , 虚竹“哪管他什么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 , 与兄弟们痛饮烈酒后 , 也冲杀了上去 。 还有一段是在书的结尾处 。 萧峰曾得到少林寺扫地僧的极高赞许 , “施主宅心仁善 , 以天下苍生为念 , 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 , 如此大仁大义 , 不论有何吩咐 , 老衲无有不从 。 不必多礼 。 ”此刻 , 萧峰力阻契丹入侵宋国 , 在雁门关前生擒大辽皇帝 , 逼其退兵后 , 却又说了一段话 。 “陛下 , 萧峰是契丹人 , 今日威迫陛下 , 成为契丹的大罪人 , 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 , 内功运处 , 双臂一回 , 噗的一声 , 插入了自己的心口……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与上面叶子南先生评论张翠山的一段如出一辙 。 萧峰是在挣脱不了对立的言语体系在他内心来回厮杀 , 只能自尽了 。 这超越了武侠小说的江湖恩义 , 同时也把萧峰的命运上升到了希腊悲剧的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