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梁鸿:我只是替故乡、替亲人,立一个小传( 二 )


梁鸿|梁鸿:我只是替故乡、替亲人,立一个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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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3
当真正走进乡村 , 尤其是 , 当你不以偶然的归乡者的距离观察 , 而以一个亲人的情感进入村庄时 , 才发现 , 作为一个长期离开了乡村的人 , 你并不了解它 。 它存在的复杂性 , 它所面临的新旧问题 , 它在情感上所遭遇的打击 , 所蕴含的新的希望 , 你很难厘清 , 也很难理解 。
你必须用心倾听 , 把他们作为一个个 , 而不是笼统的群体 , 才能够体会到他们的痛苦与幸福所在 。 他们的情感、语言、智慧是如此丰富、深刻 , 许多时候 , 即使你这样一个以文字、思想为生的人也会震惊不已 , 因为这些情感、语言、智慧来自于大地及大地的生活 。
海登·怀特在谈到历史学家所陈述的“事实”时认为 , 历史学家必须认识“事实”的“虚构性” , 所谓的“事实”是由论者先验的意识形态、文化观念所决定的 。 那么 , 我的“先验的意识形态”是什么呢?苦难的乡村?已经沦陷的乡村?需要被拯救的乡村?在现代性的夹缝中丧失自我特性与生存空间的乡村?
我想要抛弃我的这些先验观念(后来的调查表明 , 这是非常艰难的事情 , 你的谈话方向无一不在显示你的观念 , 并试图引导你的谈话对象朝着你的方向思考) , 以一个怀疑者 , 对或左或右的观念保持警惕 , 以一个重新进入故乡密码的情感者的态度进入乡村 , 寻找它存在的内在逻辑 。
梁鸿|梁鸿:我只是替故乡、替亲人,立一个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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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里的昆生
当然 , 这仍然只是一种努力 , 因为你必须要进行语言的“编码” , 要把许多毫无联系的、没有生机的材料变成故事 , 要经过隐喻才能呈现给大家 。 这一“隐喻”过程本身已经决定 , 你的叙事只能是文学的 , 或类似于文学 , 而非彻底的“真实” 。
当有人问我 , 你到底要完成一个什么样的任务?你的观点是什么?我顿时茫然且有些害怕起来 。
我的观点是什么?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 , 乡村在今天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它折射出怎样的社会问题与发展问题?我并不认同很多论者的观点 , 认为乡村已经完全陷落 , 但是 , 它又的确是千疮百孔的 。 我也并不认为农民的处境已经到了最艰难的地步 , 但是 , 整个社会最大的问题又确实集中在农民及乡村那里 。
与此同时 , 政府对于农民工 , 对于乡村的种种政策和努力都似乎无济于事 , 乡村在加速衰落下去 , 它正朝着城市的范式飞奔而去 , 仿佛一个个巨大的赝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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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载着过去岁月的我的温馨的家
我反对那种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话语 , 那种仿佛不如此激烈 , 就不能体现一个知识分子良知式的愤激话语 , 但同样 , 我也深知 , 我这种试图以相对冷静、客观的立场来呈现乡村图景的方式 , 也是一种温良的立场 , 它显示出一个思考者的早衰与某种同化 。 因为学术 , 及学术式的思辨在我们这个时代 , 早已被置换为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妥协的存在 。
无论如何 , 我警告自己 , 不要陷入某种潮流或派别之中 , 我宁愿是一个怀疑者 , 以自己有限的眼睛和知识去亲历某些东西 。 我害怕我的判断蕴含着某种偏见 , 而这种偏见总是以真理的面目出现 。
因此 , 与其说这是一部乡村调查的话 , 毋宁说是一个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 , 不是一个启蒙者的眼光 , 而是重回生命之初 , 重新感受大地 , 感受那片土地上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