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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忠实
后院的鸡棚里传来一声雄壮而又洪亮的鸡啼 , 冯老五醒来了 。 蒙在木格窗子上的塑料薄膜儿 , 现出了蒙蒙的亮光 , 天明了 。
冯老五走出上房 , 一边结紧腰里的带子 , 一边走到小院里 。 夜里落过一场小雪 , 瓦沟里坐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 天已经放晴了 , 农历正月末尾的一弯残月 , 挂在东塬顶上 。
儿子住的厢房的木门板上 , 挂着一把铁皮锁子 。 冯老五心里一惊 , 夜黑他去哪儿了?
冯老五好容易才从公社书记那里给退伍归来的儿子求得一个社办工厂的指标 , 昨天傍晚兴冲冲回到家 , 老伴却告诉他 , 后晌开了社员会 , 儿子被众人选上队长了!
春节过完了 , 队里还没有开工 , 现在到哪里去找儿子?准备清扫街道的时候 , 河滩里一阵叽叽嘎嘎的笑闹声传过来了……
冯老五拄着扫帚 , 看见了大堤的杨柳林丛中 , 有两三个人影在跃动 , 叽叽嘎嘎的笑闹声就是从那儿传到村子里来的 , 他似乎立刻预感到 , 那里边就有他的儿子 。
冯老五走上河堤 , 进了护堤人住的瓦房里 , 审视一下炕头 , 有一本新订的白纸本子 , 封皮上写着几个字 , 他还能认得:“冯家滩三队委员会” 。 他翻开封皮 , 第一页上写着什么制度 , 再一页上 , 又是什么管理办法 , 他淡漠地笑笑 , 把本子扔回到原处 。
冯老五从小瓦房出来 , 走上大坝 , 他吃惊地看见 , 在坝头上 , 他的儿子——冯豹子 , 正和两个青年在冰窟窿里掏水洗脸呢 。
这就是老伴告诉他的昨天后晌选举出来的三个干部 , 夸下海口要让三队致富的三个人手!其中一个大概发现了冯老五 , 给他的儿子——那个只穿着绿黄绒衣的高个子指一指 , 儿子回头一看 , 随之就朝父亲站着的石坝走来 。
“爸!”儿子站在当面 , 有点不自然 , “你一大早跑来……”
“豹子 , 你来 , 我跟你说句话 。 ”冯老五叫儿子 , 他想避开那两个碍眼的青年 , 又说:“干脆回家说 。 ”
“不行!爸!”豹子说 , “我要开会哩!”
“开啥会?”
“社员会 。 ”
“开社员会做啥?”
“研究今年的生产、管理和制度 。 ”儿子说 , “我仨夜里凑了个计划 , 想交社员讨论 。 ”
冯老五冷冷地说:“先甭张罗吧!你们选举的干部合不合乎原则?为啥不给我这个支书打招呼?”
“开选举会的时候 , 你到公社去了 , 到处找不见 , 就叫副支书参加了 。 你不在 , 副书记就不能当家?”
“等支部研究以后再说 。 ”冯老五说 。
“不行 , 爸爸!我们昨晚研究决定了 。 ”豹子恳求说 , “你不能……叫俺们新班子的头一个决议就落空 。 ”
豹子站在原地 , 两条浓浓的黑眉毛朝鼻梁上头挤 , 挤起来两道高高的肉梁 。 他沉默着 , 不看爸爸 , 也不看那俩同伴 , 半天 , 他猛然转过身 , 对那俩小伙说:“你俩回村 , 二牛 , 你去打铃 , 挨家挨户都招呼一下;忍娃 , 你到饲养室 , 把会场打扫干净!”
二牛和忍娃转过身 , 奔跑着走了 。
天亮了 , 东山顶峰的那一片蛋青色愈来愈透亮 , 开始现出明亮净洁的白光 。 群山 , 河川 , 南塬和北岭 , 已经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
一阵沉默 。
冯老五点着了旱烟 , 看着儿子 , 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知道我昨日到公社做啥去了?”
“知道 。 ”儿子很平静地说 , “给我寻出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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