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丧失了开车能力的万尼亚舅舅( 三 )


对另一个重要的人物高槻的安排不也是非常刻意的吗?仿佛这个花美男搞一场“年上之恋”,费尽心思进剧组,处心积虑接近御姐的老公,好像肥皂剧的腹黑男一样,就是为了告诉对方一句“其实你看到的并不是全部真相”。作为一个据说在世界都很有影响的、快60岁的戏剧导演,而且堪称契诃夫和贝克特专家,需要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专门跑过来告诉他这个?特别是最后还毫无必要地过失杀人——如果说有必要,那就是顺利达成由家福演出万尼亚舅舅的完美结局——因为不这样,男主角就没有被“治愈”呀。
甚至连这出戏剧的排练都是为了“治愈”他。韩国制作人和他那失语的妻子同样经历了丧子之痛,家福和渡利去他家里做客,难道不正是专门为了获得这个温柔坚强的女性的一番心灵按摩吗?在这里家福和渡利,这一对僵硬的司机与前司机,他们的僵硬的外表互为镜像,不正是在此得到了某种治疗吗?但最矛盾的恰恰是,这种治疗方案是契诃夫不但不会在文本中使用,而且只会无情讽刺的。至于剧本排练、朗读,都很像是服务于家福这一个人,在这个圈子里他是必须被治愈的核心,不然就对文艺界造成了极大损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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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如此,也是有意义的。治愈,虽然更像是日式小清新的晨间励志肥皂剧,但它可深可浅。治愈至少说明一件事,就是当事人是“有病”的,不然治疗什么呢?而承认自己“有病”是要有勇气的。导演甚至清楚地指出了他的“症候”,即白内障带来的视觉盲区。因为这个视觉盲区,这位舞台上的万尼亚舅舅失去了开车的资格。这显然是个隐喻,即日本电影(推理剧、社会剧)常见的那个思想:人们看到的东西都是局限的,所谓真相也都是局限性的,因为人们总是害怕看到那个真实的自己。
对于家福而言,不能开车和不能出演《万尼亚舅舅》是同一种症候。因为契诃夫过于真实,会把那个藏在傲娇的、文化精英面具下真实的自己压榨出来。而这个真实的自己是自私的、冷漠的,怯懦的。因为怯懦不敢直面矛盾,导致情感无法流动,正是自己的这种冷漠要为妻子的出轨和死亡负责。但我想,这种日本式的哲学跟契诃夫的原作是多么风马牛不相及……而将他“拽出来”的正是契诃夫的文本:他自己和妻子的台词录音、开车途中的播放、所有人一起的排练。契诃夫的文本无所不在。
无论多么奇怪,这种“话剧”的表演方式都颇为颠覆性,因为这是多语言的“亚洲版”《万尼亚舅舅》。日、韩、中、菲律宾、韩国手语演员都只说自己的母语,彼此之间是听不懂对方说什么的,只能靠对文本的熟悉、直觉以及表演来猜想对方在说什么。这是一种理想化,只会造成“鸡同鸭讲”的局面,如果这样实际演出的话,很可能根本没法看,当然语言的无法沟通在这里同样也是一种“症状”,它预示着巴别塔的不可能建成。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在这部戏中,扮演索尼娅的那个用手语演出的韩国演员最为出彩。因为和“言说”比起来,手势是一种“行动”。这同样也是悖论性的:情感的沟通、链接需要的正是行动——这同样也是很日本式的解读,对于契诃夫的主人公来说,这恰恰是他们最不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