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逝世十周年|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 三 )


理想主义 , 是表示耐性较好的意思 。 然而深夜里 , 我听到过的绝叫 , 都是从理想主义者的床头传来的 , 明月在天 , 大江东去 , 一声声的绝叫 , 听惯了就不太凄惨 。
《春秋》《史记》 , 并没曾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那是由于:礼 , 不能节人;乐 , 何尝发和;书 , 未足道事;诗 , 岂在乎达意;易 , 更难普遍道化 。 万象流传 , 毫厘是必失的 , 所以千里必差 。
(避开以上云云的故事 , 自悦于顽皮的想法 , 以致成为说法 , “五百年有一读者来” , 可不是吗 , 现在轮到我作读者)
古典主义 , 是后人说的 。
浪漫主义 , 是自己说的 。
唯美主义 , 其实是一种隐私 , 叫出来就失态 , 唯美主义伤在不懂得美 。
象征主义 , 也不必明言 , 否则成了谜底在前谜面在后 。
现实主义 , 笨嘴说俏皮话 , 皮而不俏 。
意象主义 , 太太 , 意象算啥主义 , 是意象派吧 。
超现实主义 , 这样地能超 , 超掉“主义”行不行呢 。
早年 , 偶见诺瓦利斯的画像 , 心中一闪:此卿颇有意趣 。 之后 , 我没有阅读诺瓦利斯的作品的机会 。 近几年时常在别人的文章中邂逅诺瓦利斯的片言只语 , 果然可念可诵——诺瓦利斯的脸相 , 薄命、短寿 , 也难说是俊秀 , 不知怎的一见就明白有我说不明白的某种因缘在 。
毕加索和布拉克同时制作抽象立体主义——明明塞尚 , 从塞尚来 , 点、线、面、体、曲、直、明、暗……塞尚恍然 , 毕加索、布拉克大悟 。
委拉斯凯兹的画 , 多数是做事 , 做了一件 , 又做一件 。 少数是艺术 , 创造了不可更替的伟大艺术 。
(有人是纯乎创造艺术的 , 要他做事 , 他做着做着做成艺术)
委拉斯凯兹做事很能干 , 艺术创造得好 , 而不会把事做成艺术 。 事又做得太多 , 累坏了身子 , 难免也累坏艺术 。 如果不善保身 , 还是欠明哲 。 委拉斯凯兹和笛卡儿都把自己看低 , 以为低于皇室皇族 , 所以殉的不是道 。 累倒 , 折磨尽了 , 虽不说英年早逝 , 死的性质应属夭折 。 如果真的殉于道而非殉于皇家 , 他们的天年倒是长着哩 。
如果“顿悟”不置于“渐悟”中 , 顿悟之后恐有顿迷来 。
当愚人来找你商量事体 , 你别费精神——他早就定了主意的 。
人体的特异功能不是智慧 。 巫术与艺术正相反 。 怪癖并非天才的表征 。 在怪癖巫术特异功能备受瞩目的时代 , 便知那是天才艺术智慧的大荒年 。
音乐神童、数学神童……从来没有哲学神童 。
思维是后天的 , 非遗传 , 非本能 。 思维不具生物基础 , 思维是逆自然的 , 反宇宙的 。
陀思妥耶夫斯基嗜赌 , 其实更严重的是嗜人 , 他的小说中人人人人 , 从不愿费笔墨于自然景象 , 偶涉街道房屋 , 也匆匆然赶紧折入人事中去 。 他在文稿上画人 , 人的脸 , 脸的眼睛 。
他在文学上嗜人 , 实际生活中并不嗜人——所以伟大 。
文学上的人真有味 , 生活中的人极乏味 。 这样不好 , 不这样就更不好 。
人家总在乎谁在台上演 , 演得如何 。 我却注意台下是些什么人 , 为这些人 , 值不值得演——因此我始终难成为演员 。
无论由谁看 , 都愿上台演——我不作这样的演员的看客 。
无论由谁演 , 都愿在台下看——我不会对这样的观众演出 。
找到了我愿意看的演员 , 而找不到与我同看的人 , 观众席空着 , 所以那位演员不登台 , 所以我又成不了他的看客 。
这便是我的有神论及我的无神论两者之间的酸楚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