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庭|新现场|陈润庭:浪漫的天性与反乌托邦的成规

浪漫的天性与反乌托邦的成规
——读杜梨长篇小说《孤山骑士》
□陈润庭
在《我 , 机器人》的引言中 , 科幻小说家艾萨克·阿西莫夫提出了著名的“机器人学”三定律:“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 , 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定律——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 , 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第三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 , 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1] 。 “阿西莫夫三定律”对后来的科幻写作 , 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 显然 , 阿西莫夫已经预见 , 机器人 , 或说人工智能的造物 , 将拥有比自然人类更高的能力 , 并对人类的生存造成挑战 。 为了避免人类文明毁于自身发明的造物 , 机器人必须遵守“阿西莫夫三定律” 。 三定律的核心 , 在于规定人与机器人的权力关系:在机器人能力高于人的情况下 , 人的地位仍然优先于机械人 。 换句话说 , 唯有维系人类在世界的中心地位 , 相信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会反噬人类 , 科技乐观主义的乌托邦叙事 , 才能在科幻小说中延续下去 。
在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孤山骑士》结尾处 , 杜梨向小说中的仿生人费尔曼抛出了“万户测试”:“第五题:在月球上 , 你最后一个人类同伴死了 , 如果不执行这个任务 , 2300万人的生命会受到威胁 , 但你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如果继续执行这个任务 , 你将彻底毁灭 。 请问你是否继续执行这个任务?A.继续执行;B.拒绝执行;C.离开月球 。 ”[2]
对此 , 费尔曼的选择是 , A.继续执行 。
“万户测试”的最后一问 , 旨在测试仿生人对人类的忠诚度 。 不难看出 , “万户测试”是对“阿西莫夫三定律”的改写 。 对于科技主导的未来 , 杜梨显然并不乐观 。 “万户测试”中 , 人类已经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主人” , 而成了“人类同伴” 。 这也意味着 , 在《孤山骑士》世界中 , 仿生人在理智与体力等方面明显优于人类的同时 , “阿西莫夫三定律”的合法性也岌岌可危 。 因而 , 《孤山骑士》的未来想象是反乌托邦的 。 所谓反乌托邦 , 最初派生于乌托邦之中 , 却是对于乌托邦式美好幻想的反写 , 旨在未来想象中 , 对某种在现实中逐渐生成的恶因加以揭露 。
在《孤山骑士》中 , 隋嫣是部分罪恶的代表 。 作为“星浪”老板隋洲的女儿 , 隋嫣被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汤姆·沃森暗算 , 遭遇车祸 , 被迫改造为仿生人 。 她将自己的理智与情感分开 , 分别植入幼年与成年形态的两个仿生体之中 。 隋嫣的情感被植入幼年形态的自己 , 陪伴着父亲隋洲 。 而成年形态的隋嫣则拥有高度的智力与理智 , 继续帮助隋洲实现仿生人的梦想 。 由于认为自己遭遇车祸 , 是出于警察陆一洋的紧追不舍 , 隋嫣痛恨陆一洋 , 希望陆一洋同自己的父亲一样 , 感受痛失爱女的滋味 。 为此 , 她派出了仿生人柳鹤 , 刺杀陆一洋之女咪貉 。 为了寻得父亲与菊地被害的真相 , 咪貉铤而走险潜入星浪 , 一场对决就此拉开序幕 。 在《孤山骑士》的结尾处 , 杜梨借由隋嫣之口托出的故事前传 , 等于将故事重讲一遍 , 补全了叙事的动力与张力 。 在近年出版的中文长篇小说 , 如格非《望春风》、余华《文城》等 , 多少采用了“重讲一遍”的叙事策略 。 那么 , “重讲一遍”对于《孤山骑士》 , 意味着什么?
自现代以降 , 人类将客观价值转为主观价值 , 以打破自然秩序的代价 , 建立起以人类为中心的理性秩序 。 将理性奉为圭臬的同时 , 放逐了人的非理性情感 。 在《形而上学与科学外世界的虚构》中 , 甘丹·梅亚苏敏锐地指出 , 虽然在科幻小说描绘的未来世界里 , 一切皆有可能 , 但唯有理性是永远在场的 。 因为理性是科学的内核 , 所以任何借以科学为动力的未来幻想 , 都无法摆脱理性作为世界主宰的前提 。 作为科幻小说的《孤山骑士》也是如此 。 小说里的世界 , 为科技所主导 。 但拥有纯然理性的隋嫣 , 同时却也是罪恶的化身 。 在这里 , 杜梨未言之义 , 也是恶托邦科幻小说的共题 , 与其说是对科技的反思 , 不如说是对工具理性的警惕 。 所谓“理智与情感”分开 , 实质上是片面追求价值理性 。 马克斯·韦伯对工具理性的定义 , 也可为隋嫣的人生做注 , “通过对外界事物的情况和其他人的举止的期待并利用这种期待作为‘条件’或者作为‘手段’以期实现自己合乎理性所争取和考虑的作为成果的目的 。 ”[3]通过隋嫣 , 杜梨展现了工具理性的局限 。 隋嫣作为父亲隋洲的附庸 , 将隋洲的梦想视为自己的梦想 。 最后 , 她却沦为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汤姆·沃森的试验品 。 可以说 , 工具理性的局限正藏寓于“工具”属性本身 。 在隋洲的宏伟大计里 , 人类文明的合理演化方向 , 是通过基因改造工程 , 成为仿生人 。 无疑 , 更高更快更强的仿生人 , 在价值序列上优于自然人 。 也就是说 , 人类不再是世界的中心 。 臣服于理性的人类自掘坟墓 , 让位于更为理性的仿生人 。 不能不说 , 这是理性主义以来 , 人类某种怪异的理想 。 它借以科学的怪力得以实现 。 然而 , 最终导致的却是悲剧 。 而在仿生人内部 , 更新的逻辑也在进行着 。 如费尔曼所言 , “郊狼已经面世 , 世界已经不需要费尔曼这个自由人了”[4] , 旧一代的仿生人也要让位于新一代的仿生人 。 新旧区隔的逻辑 , 在于是否有更自主的意识 , 摆脱“奴隶”地位 , 成为“主人” 。 因而“重讲一遍”的叙事策略 , 不仅让《孤山骑士》在叙事上更加完整 , 也使得小说的主题得以重申与呈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