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庭|新现场|陈润庭:浪漫的天性与反乌托邦的成规( 二 )


《孤山骑士》偏重讨论的主题是人与仿生人的伦理冲突 , 及由此带来人在未来的存在危机 。 这部分延续了《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反对人本主义 , 注目人与自然的关系 , 讨论人和仿生人的伦理冲突”[5]的主题 , 但在叙事策略上 , 又呈现出别样面貌 。
杜梨的中短篇小说创作 , 往往通过将“动物”作为方法 , 表达“反对人本主义 , 注目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主题 。 在九零后作家之中 , 杜梨是少数将对动物之爱洋溢于创作并使之成为方法的小说家 。 杜梨爱写 , 也善写动物 。 在杜梨关于动物的书写之中 , 我窥见了她的写作通往生态文学的巨大潜能 。 对动物发自生命的热爱 , 也让她的小说始终弥漫着罗曼蒂克的古典暖色 。 如她载于《人民文学》的短篇小说《今日痛饮庆功酒》 , 便是围绕着猫的失踪展开叙述 , 又以解救即将被屠杀的猫们作为收煞 。 但在《孤山骑士》里 , “动物”却经历了“象的失踪”与“变形记” 。 在《象的失踪》中 , 村上春树巧用大象的失踪 , 使“我”与世界同时失去了唯一有亮色的活物 , 陷入灰沉沉的死气 。 在《孤山骑士》未来世界中 , 仿生人伫立于舞台中心 , 生物体的动物难以拥有任何实质性的地位 。 在一个将理性奉为至高价值的未来世界之中 , 人类咪貉已经成为菊地以科学语言凝视的客体 , 丧失了主人的完整地位 , 何况乎动物 。 因而 , 在《孤山骑士》之中 , 杜梨心爱的动物们 , 都经历了“象的失踪” 。
失踪了的动物 , 失去了作为生命实体的存在 , 但经历了“变形记”之后重新归来 , 在《孤山骑士》中化为修辞出现 。 当菊地联合费尔曼 , 共同制裁陈桐林时 , 菊地用的是“信鸽弓弦” , 往陈桐林身上放置的是纳米武器“黑翅鸢” 。 受了惊的陈桐林“目光弹跳如荒原兔 , 词语如被追逐的兔子 , 远离一穴 , 想回到三窟的狡兔 , 颤抖 , 瞳孔放大 , 后肢奔跃 。 ”[6]很难确认 , “变形记”之后的“动物” , 成为纳米武器的“动物” , 和我们惯常认为的动物之间还有多少相似之处 。 但从修辞的角度 , 只要动物在文本中出现 , 引起我们的审美感受却是近乎一致的 。 在《孤山骑士》之中 , 动物修辞的增色始终起效 , 使得小说不落入赛博朋克的典型俗套 , 在未来感的冰冷之中 , 增添了一抹暖色 。
然而 , 无法否认的是 , 当那些在《今日痛饮庆功酒》《大马士革幻肢厂》等中短篇小说中鲜活的动物 , 被人类寻找与热爱的动物 , 引起读者共情的动物 , 统统变成了一种修辞之后 , 作家杜梨与《孤山骑士》之间 , 似乎产生了某种气质的分歧 , 由此带来叙事的悖逆 。 杜梨或许意识到了 , 她笔下的未来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重要主题 , 同自己喜欢的动物之间存在冲突 。 她希望她所热爱的动物能够出现在科幻小说里 。 但当这些动物只能改头换面 , 作为修辞出现时 , 恰恰说明了 , 科幻叙事对杜梨富有生气活泼的一面的拒绝 。 科幻文学行经百年 , 已然建立起自身作为一种类型文学的传统 。 后来的写作者想要进入这一脉络 , 便不难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套由表及里的叙事公约 。 这套公约由过往的科幻经典确立 , 无论选择续写或逆写 , 后来者与前在的经典之间 , 实质上都将构成对话关系 。 这也就不难理解 , 为什么当动物不断作为增色的修辞出现时 , 《孤山骑士》与写作者杜梨之间 , 却出现了叙事与审美上的罅隙 。
从根本上看 , 这种罅隙是反乌托邦的科幻叙事成规与作者欲望之间的冲突造成的 。 作家栗鹿对杜梨有过精准的观察 , “其实她对肉食主义的宽容就和她对动物的宽容一样深 , 我想她应该就是那种对万物都怀有深情的少部分人 。 ”[7]杜梨对于动物的爱 , 落于文本中 , 往往化成一股罗曼蒂克传奇的审美欲望与冲动 。 而罗曼蒂克本质上是一种乌托邦的欲望 , 正如詹明信所言 , “(浪漫)传奇是一种愿望满足和乌托邦幻想 , 旨在改变日常生活世界 , 以便恢复某个失去的伊甸园的状况 , 或期待一个从中将消除旧的死难和缺憾的未来王国 。 ”[8]这也就不难理解 , 为什么菊地失去实体变成耳钉之后 , 与咪貉的关系由“主仆”转向了暧昧的“恋人” , 甚至在咪貉沉迷万家侑的蓝熊游戏时感到妒忌 。 与此相近的是 , 咪貉在得知万家侑的身份之后 , 对他产生的莫名情愫 。 这些浪漫传奇在《孤山骑士》反乌托邦的世界架构之中 , 难以得到完整的延伸 , 最终停留在“暧昧”的纠缠之中 。 在《孤山骑士》“龙骑式的悲剧”之中 , 浪漫的欲望与反乌托邦的叙事成规 , 如海浪与礁石的相遇:浪漫注定不可能得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 , 而只能以牺牲的方式消亡 , 并将牺牲作为彰显浪漫价值的唯一途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