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沈从文:随波逐流容易见好,独立逆风需要魄力( 二 )


大多数人知道要出路 , 不知道要脑子
提起道德和罪恶 , 使我感到一点迷惑 。 我不注意我这只手是否能够拒绝罪恶 , 倒是对于罪恶或道德两个名词想仔细把它弄清楚些 。 平时对于这两个名词显得异常关心的人 , 照例却是不甚追究这两个名词意义的人 。 我们想认识它 。 如制造燋饼人认识燋饼 , 到具体认识它的无固定性时 , 这两个名词在我们个人生活上 , 实已等于消灭无多意义了 。 文学艺术历史总是在“言志”和“载道”意义上 , 人人都说艺术应当有一个道德的要求 , 这观念假定容许它存在 , 创作最低的效果 , 应当是给自己与他人以把握得住共通的人性达到交流的满足 , 由满足而感觉愉快 , 有所启发 , 形成一种向前进取的勇气和信心 。 这效果的获得 , 可以说是道德的 。
但对照时下风气 , 造一点点小谣言 , 诪张为幻 , 通常认为不道德 , 然而倘若它也能给某种人以满足 , 也间或被一些人当作“战略运用” , 看来又好像是道德的了 。 道德既随人随事而有变化 , 它即或与罪恶是两个名词 , 事实上就无时不可以对调或混淆 。 一个牧师对于道德有特殊敏感 , 为道德的理由 , 终日手持一本《圣经》 , 到同夫人勃谿 , 这勃谿且起源于两人生理上某种缺陷时 , 对于他最道德的书 , 他不能不承认 , 求解决问题 , 倒是一本讨论关于两性心理如何调整的书 。 一个律师对于道德有他一定的提法 , 当家中孩子被沸水烫伤时 , 对于他最道德的书 , 倒是一本新旧合刊的《丹方大全》 。 若说道德邻于人类向上的需要 , 有人需要一本《圣经》 , 有人需要一本《太上感应篇》 , 但我的一个密友 , 却需要我写一封甜蜜蜜充满了温情与一点轻微忧郁的来信 , 因为他等待着这个信 , 我知道!如说多数需要是道德的 , 事实上多数需要的却照例是一个作家所不可能照需要而给与的 。 大多数伟大作品 , 是因为它“存在” , 成为多数需要 。 并不是因为多数“需要” , 它因之“产生” 。 我的手是来照需要写一本《圣经》 , 或一本《太上感应篇》 , 还是好好地回我那个朋友一封信 , 很明显的是我可以在三者之间随意选择 。 我在选择 。 但当我能够下笔时 , 我一定已经忘掉了道德和罪恶 , 也同时忘了那个多数 。
罪恶|沈从文:随波逐流容易见好,独立逆风需要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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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改编版《边城》(1984)剧照 。
我始终不了解一个作者把“作品”与为“多数”连缀起来 , 努力使作品庸俗、雷同、无个性、无特性 , 却又希望它长久存在 , 以为它因此就能够长久存在 , 这一个观念如何能够成立 。 溪面群飞的蜻蜓够多了 , 倘若有那么一匹小生物 , 倦于骚扰 , 独自休息在一个岩石上或一片芦叶上 , 这休息 , 且是准备看一种更有意义的振翅 , 这休息不十分坏 。 我想 , 沉默两年不是一段长久的时间 , 若果事情能照我愿意做的做去 , 我还必须把这分沉默延长一点 。
这也许近于逃遁 , 一种对于多数骚扰的逃遁 。 人到底比蜻蜓不同 , 生活复杂得多 , 神经发达得多 。 也必然有反应 , 被刺激过后的反应 。 也必然有直觉 , 基于动物求生的直觉 。 但自然既使人脑子进化得特别大 , 好像就是凡事多想一想 , 许可人向深处走 , 向远处走 , 向高处走 。 思索是人的权利 , 也是人其所能生存能进步的工具 。 什么人自愿抛弃这种权利 , 那是个人的自由 , 正如一个酒徒用剧烈酒精燃烧自己的血液 , 是酒徒的自由 。 可是如果他放下了那个生存进步的工具 , 以为用另外一种简单方式可以生存 , 尤其是一个作者 , 一个企图用手作为桥梁 , 通过一种理想 , 希望作品存在 , 与肉体脱离而还能独立存在若干年 , 与事实似乎不合 。 自杀不是求生的方式 , 谐俗其实也不尽是求生的方式 。 作品能存在 , 仰赖读者 , 然对读者在乎启发 , 不在乎媚悦 。 通俗作品能够在读者间存在的事实正多 , 然“通俗”与“庸俗”却又稍稍不同 。 无思索的一唱百和 , 内容与外形的一致摹仿 , 不可避免必陷于庸俗 。 庸俗既不能增人气力 , 也不能益人智慧 。 在行为上一个人若带着教训神气向旁人说:“人应当用手足同时走路 , 因为它合乎大多数的动物本性或习惯 。 ”说这种话的人 , 很少不被人当作疯子 。 然而在文学创作上 , 类似的教训对作家却居然大有影响 。 原因简单 , 就是大多数人知道要出路 , 不知道要脑子 。 随波逐流容易见好 , 独立逆风需要魄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