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王蒙文学院?名家作品专栏】《夜的眼 》文/王蒙(河北)( 二 )


因为|【王蒙文学院?名家作品专栏】《夜的眼 》文/王蒙(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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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了终点站 , 但乘客仍然满满的 。 大家都很轻松自如 , 对于售票员的收票验票的呼吁满不在意 , 售票员的声音里带有点怒气了 。 像一切外地人一样 , 陈杲早早就高举起手中的全程车票 , 但售票员却连看他都不看一眼 , 他规规矩矩地主动把票子送到售票员手里 , 售票员连接都没接 。
他掏出“通讯录”小本本 , 打开蓝灰色的塑料皮 , 查出地址 , 开始打问 。 他问一个人却有好几个人向他指点 , 只有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这个大城市的人还保留着“好礼”的传统 。 他道了谢 , 离开了灯光耀眼的公共汽车终点站 , 三拐两弯 , 走进一片迷宫似的新住宅区 。
说是迷宫不是因为它复杂 , 而是因为它简单 , 六层高的居民楼 , 每一幢和每一幢都没有区别 。 密密麻麻的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的阳台 , 密密麻麻的闪耀着日光灯的青辉和普通灯泡的黄光的窗子 。 连每一幢楼的窗口里传出来的声音也是差不多的 。 电视正在播送国际足球比赛 , 中国队踢进去一个球 , 球场上的观众和电视荧光屏前面的观众欢呼在一起 , 人们狂热地喊叫着 , 掌声和欢呼声像涨起来的海潮 , 人们熟悉的老体育广播员张之也在拼命喊叫 , 其实 , 这个时候的解说是多余的 。 另外 , 有的窗口里传出锤子敲打门板的声音 , 剁菜的声音和孩子之间吵闹和大人的威胁的声音 。
这么多声音 , 灯光 , 杂物都堆积在像一个一个的火柴匣一样呆立着的楼房里;对于这种密集的生活 , 陈杲觉得有点陌生、不大习惯、甚至有点可笑 。 和楼房一样高的一棵棵的树影又给这种生活铺上薄薄的一层神秘 。 在边远的小镇 , 晚间听到的最多的是狗叫 , 他熟悉这些狗叫熟悉到这种程度 , 以致在一片汪汪声中他能分辨哪个声音是出自哪种毛色的哪一只狗和它的主人是谁 。 再有就是载重卡车夜间行车的声音 , 车灯刺激着人的眼睛 , 车一过 , 什么都看不见了 。 临街的房屋都随着汽车的颠簸而震颤 。
行走在这迷宫一样的居民楼里 , 陈杲似乎有一点后悔 。 真不应该离开那一条明亮的大街 , 不应该离开那个拥拥搡搡的热闹而愉快的公共汽车 , 大家一起在大路上前进 , 这是多么好啊 , 然而现在呢 , 他一个人来到这里 。 要不就呆在招待所 , 根本不要出来 , 那就更好 , 他可以和那些比他年龄小的朋友们整晚整晚地争辩 , 每个人都争着发表自己的医治林彪和“四人帮”留下的后遗症的处方 。 他们谈论贝尔格莱德、东京、香港和新加坡 。 晚饭以后他们还可以买一盘炸虾片和一盘煮花生米 , 叫上一升啤酒 , 既消暑又助谈兴 。 然而现在呢 , 他莫名其妙地坐了好长时间的车 , 要按一个莫名其妙的地址去找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办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 其实事一点也不莫名其妙 , 很正常 , 很应该 , 只是他办起来不合适罢了 , 让他办这件事还不如让他上台跳芭蕾舞 , 饰演《天鹅湖》中的王子 。 他走起路来都有一点跛 , 当然不注意倒也看不出 , 这是“横扫一切”留下的小小的纪念 。
因为|【王蒙文学院?名家作品专栏】《夜的眼 》文/王蒙(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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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倒胃口的感觉使他想起20多年前离开这个大城市来 。 那也是一种离了群的悲哀 。 因为他发表了几篇当时认为太过分而现在又认为太不够的小说 , 这使他长期在95%和5%之间荡秋千 , 这真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
按照人们所说的 , 对面不太远的那一幢楼就是了 , 偏偏赶上这儿在施工 , 好像在这里还要安装什么管道 , 不 , 不止是管道 , 还有砖瓦木石呢 , 可能还要盖两间平房 , 可能是食堂 , 当然也可能是公共厕所 , 总之 , 一道很宽的沟 , 他大概跳不过去 , 被横扫以前本来是可以跳过去的 , 所以他必须找一个桥梁 , 找一块木板 , 于是他顺着沟走来走去 , 焦躁起来 , 竟没有找到什么木板 , 白白地多走了冤枉路 , 绕还是跳?不 , 还不能服老 , 于是他后退了几步 , 一、二、三 , 不好 , 一只腿好像陷在沙子里 , 但已经跳了起来 , 不是腾空而起 , 而是落到沟里 。 幸好 , 沟底还没有什么硬的或者尖利的东西 。 但他也过了将近十分钟才从疼痛和恐惧中清醒过来 , 他笑了 , 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 , 一跛一拐地爬了出来 , 谁知道刚爬出来又一脚踩到一个雨水洼里 , 他慌忙从水洼里抽出了脚 , 鞋和袜子已经都湿了 , 脚感到很牙碜和吃了带土的米饭时嘴的感觉一样 。 他一抬头 , 看到楼边的一根歪歪斜斜的杆子上的一个孤零零的、光色显得橙红的小小的电灯泡 。 这个电灯泡存在在这里 , 就像在一面大黑板上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 或者说是惊叹号也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