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烟筒”的物象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工业美学的滥觞之一 , 在一种简单化的性别观中 , 它是和所谓的现代“雄壮”联系着的 , 而雍容的牡丹在中国古典中却又和传统“女性美”相通 。 这么说来 ,“黑牡丹”这一“二十世纪的名花”妙就妙在“雌雄难辨” , 在两性窠臼之上 , 显出一种“结合的性感” 。 自然与人生的“婚礼” ,“优美”和“崇高”之间的比拟 , 便是自然与工业文明的结合;Cupid的爱欲 , 便是现代性的力比多 。
全诗结尾处的呼语(apostrophe) , 不仅把蒸汽船的浓烟比作“二十世纪的名花” , 更把这正在席卷东亚、席卷全球的工业美感命名为——“近代文明的严母” 。 近代文明为何不能按照中国传统的类型 , 只是所谓“严父”或“慈母” , 而必须是“严母”呢?这一回的“卒章显志” , 既是“浪涌”的水到渠成 , 又在形象上有点出人意料 。 有熟悉日本文化的朋友告知 , 日本人的确有“严母”的说法和文化偏好 , 郭沫若或许受了影响 。 但我却希望再多做一点联想 。
这里的“严” , 当然是指现代文明的“严厉” , 它作为社会发展的“铁律” , 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 代表了“雄壮”的历史必然进程 。 但另一方面 , 这“严厉”的 , 却又是“母亲” , 是“母题”和“母体” , 孕育着生产力和人的自我更新的能量 。 众所周知 , 对“力”的礼赞 , 对“永恒之女性”的崇拜 , 是《女神》两大主题 , 这两者在这里悄然合而为一 。 在诗人的想象中 ,“近代文明”正是雌雄同体的理想型 , 是两性结合的新典范 。 同样众所周知 , 从《女神之再生》到《凤凰涅槃》 , 又有一个以“女性”为人类更新之机的线索 , 我想强调 , 郭沫若的“永恒之女性”已然是两性结合体 , 是雌雄同体的“一切的一” 。 两性合二为一 , 由爱欲主题转为文明视野 , 乃至代表了某种文化政治欲望 , 透露出《女神》的现代人性理想 。
这是不是我的过度解读、牵强附会呢?未必 。 其实 , 早在法国十九世纪空想社会主义中 , 雌雄同体的人性范型就是乌托邦想象的一部分 。 和圣西门派有关的各类社会主义者们不仅构想新社会 , 而且构想两性合体的新人类 , 把亚当和夏娃两个名字结合起来 , 提出“亚当夏娃主义” , 又命名这种理想型为“母父” (le Mapah) 。 从瓦尔特·本雅明在《拱廊街计划》手稿中搜罗的材料中 , 我们可以读到“圣西门公式:男人记忆过去;女人神启未来;二者结合洞察现在” , 也可以看到一种新的乌托邦信仰 ,“在上帝中发现了女性和男性因素 , 力图通过神职的婚姻来复活这些因素” , 在这样的信仰中 ,“父”是“铁一般”的 ,“母”是拯救的恩典 , 而两者必将“拥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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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版《女神》封面
两性结合成就理想人类社会 , 这样的意向 , 最终又在郭沫若对歌德《浮士德》的翻译中完成了隐喻 。 1947年 , 在解放战争的僵持期 , 郭沫若终于译成了《浮士德》第二部 。《浮士德简论》中 , 他对浮士德灵魂得救这一结局进行了中国革命的解读 。 在他看来 , 浮士德代表了资产阶级的进步个人主义 , 而甘泪卿/永恒之女性代表了人民民主 , 她携众天使出场救赎浮士德的灵魂 , 意味着天堂也起了“性别革命” 。 进步个人和人民民主的结合 , 也是“两性结合” , 这才是中国《浮士德》的大结局 , 是中年郭沫若所憧憬的中国革命新图景 。
当然 , 今天回看 , 不论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还是中国诗人郭沫若 , 他们的“两性结合”理想仍受制于“男性特征”“女性特征”这样的二分法 , 未脱于性别刻板印象 。 但我们也不应忽视隐藏其中的乌托邦因素 , 那是向往和“展望” , 朝着一种充满性感爱欲而又超越性别区隔的新人性、新文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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