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名家新作 | 徐 剑:烟炙砖 燕子归(散文)

南渡$名家新作 | 徐 剑:烟炙砖 燕子归(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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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 剑,云南省昆明市大板桥人。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等,被中国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出版“导弹系列”“西藏系列”的文学作品700万字。
作者:徐剑
天色将暮。落日悬在晋江城郭上,向南海摇摇欲坠。像一头南国舞狮,欲吞红丹。考斯特追着余晖,从世纪大道碾过来,有点追不上,车流、行人、大衢两边木棉树,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投影,投向一个地方,晚归的香巢。
归去来兮,天空里该有燕子叽叽,岩燕栖窠,家燕归巢,燕阵声声哩。可是燕影、燕声不在,毕竟冬深,燕子已经飞远了,期冀明春燕归来。大街静得很,只有车轮轧过的声浪,潮声涌动,一浪追一浪。世纪大道足够长,横通东西三十余公里,直抵海滨。行到中段时,突然右拐,朝旧城驶去。在一个大十字路口掉头,转至林荫道旁,戛然停下。跨出车门,半坡上坐落一个古村落,石头墙上,题有行书——五店市。抵达晋江第一晚的活动,神游古街,在老房子里用晚餐。
台阶颇宽敞,且平,宛如一部摊开的书,晚风吹过来,一页一页地往上翻,将我们卷进晋江的从前,半坡上的古村落。张陵是厦门人,对晋江熟稔,五店市为他的一位朋友所建,工期五载,他几乎年年来,一石一柱取自何处,一砖一瓦烧于何窑,一门一窗拆迁何村,清清楚楚。
拾级而上,网红打卡的人熙来攘往,皆是青春面孔,像海天春潮一样涌来,有戴口罩的,也有不戴。彼时,夕阳正浓,云树与大海一色,海岸线渐红。登高台远眺,众生踏暮而归,乃沧海一粟。落日时分,五店市两排街市被晚霞镀成一片桃红,红潮拍岸,火焰如烈马奔腾,让人感觉是一颗心在律动,一管血脉偾张,大地颤动,沧海如鼓。迎面撞来的老街庄氏祠堂、状元牌坊,一街门两状元,一街十九名进士,六十年两解元,足让高考家长打鸡血,我却索然无味。奔来眼底的夕阳下的墙壁,那一水的脂胭红,太炫目了。唯有北京故宫,皇家朱色,堪与一媲啊。
雕栏玉砌早成灰,只是胭脂色不改。我站在老街中心,回望街头、街尾,闾阎夕照明,高楼岚烟起,古村落漫漶在余晖里,沧海如血,水漫老四合院,落霞与海燕共舞,海风与长天一城。那一街红,让我想起中国建筑的三色谱系,一曰皇家色,乃朱色,一曰民间色,是江南黑白灰,一曰贵族色,晋江胭脂红。晋江之众,是当年衣冠南渡之后,老家在中原,在洛水,伊水两岸人家,杨柳依依,有个伊人,在水一方。彼时,洛城花开,龙门初造,伊河边,尽是魏晋豪族,寻常家燕飞入王谢门庭。嵇康、阮籍、刘伶喝个滥醉,叩响山涛家朱门的门环,嚷道,山巨源,拿酒来,再喝一壶。一炬兵燹遽然而起,映红帝都,宫乱、战乱、晋乱,五胡乱华,杀戮,喋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春秋战国以降的豪族为避战祸,跃身跨上白马,是白马寺前那匹白骏马吧,驮经而来,亦驮平安禳福远行,别过洛阳伽蓝寺,拖家带口,向吴越之地,向闽南山水迤逦而来,直至天之涯,海之角。从此他乡作故乡,北方华族的文化血脉,万里相随,都成了苍烟落照中红墙红瓦。
那个黄昏,我被红潮淹没,街市一片静寂。倏地,吹过一阵北国古风,吹来一片中原色,余烬映红,不同寻常的中国红,火烧火燎的红,朝花夕拾的红。石门,石柱,石窗旁边,镶嵌红红火火的火燎砖,余晖溶金,那是当年南渡贵族大宅院的最后残阳,中原文化最后一抹脐血,偾张在墙上,砖上,瓦片上,红红火火,其实就是一个吉祥图案。晋江侨乡,十家九侨。父子兄弟下南洋,入热带雨林,寄侨批,也许今生再也回不到故里,但依旧有一枚中国红,中原红,盖红砖房,砖特别大,像砌在长城上的,宫墙上的,让落籍海外子孙明白,家在晋江,在太阳升起的东方,生命中须持有一簇篝火,燃烧开来,像地火奔突,似烈焰流淌,更像落日一般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