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托&如何理解尼采哲学中的虚无主义?( 二 )


一个人很快就会对作为作家的尼采感到厌倦,正如人们或许会对由诸多钻石构成的景象感到厌倦一样,因为这些钻石最终会让彼此的光芒黯淡。在没有结构来维持与引导读者的思维时,读者一旦开始阅读,他们必然很快就会放下这些书,读者会对这些书产生如此的经验:它们或者是诸多彼此无关的孤立阐述,或者是模糊不清的光亮与噪音。
这些格言首先给读者留下的深刻印象是,它们是一个偏执的、恼怒的、具有破坏性的与不近人情的人对同时代的道德、政治、文化、宗教与文学做出的评论与嘲弄——他是一个聪明的怪人,他拥有某种被滥用了的文学天赋,他有一长串的私人烦恼,他更像是那种不断给编辑写信的人,而不是一位有建设性的思想家。这些格言会让漫不经心的读者觉得,充斥其中的是某种传统的深刻思想与一种业余的与难以捉摸的学识:这些格言提到了哲学家、宗教人物、历史片段、文学作品、音乐作曲,在对这些发表了寥寥数语之后,就迅速改变了主题。人们感到,自己正在打交道的是一个自学成才的怪人,而不是一个大学的教授、一个在德国语文学的严格学科中训练而成的学者,或一个哲学家(就此而言,即便是根据“哲学家”这个术语最敷衍的意义,也无法挽救尼采作为哲学家的声誉)。专业哲学写作的标志是精致而巧妙的区分、周密集结的论证、谨慎而又有保留的推断,而尼采明显缺少这些东西。人们也没有听过这位哲学家装出一种冷静而又严厉的腔调。相反,这位撰写小册子的作者长期不满现状,他发出的是一种尖锐刺耳、吹毛求疵,时而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
尼采的作品多半并没有对读者的智力与学识提出苛刻的要求。这些观点显得清晰而又直接,目标重大而又显著,语言即便激烈却也明白易懂。一些读者受引导后欣然相信,哲学是困难的,但由于尼采的易于理解,他们却发现要么是哲学比他们原本设想的更加容易,要么就是他们自己比他们所认为的要更加聪明。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哲学家才不情愿将尼采算作他们之中的一员。这些哲学家到处提及的是一些更加阴暗且更加令人困惑的学说:永恒复归的学说、热爱命运(Amor Fati)的学说、超人的学说、强力意志、阿波罗艺术与狄奥尼索斯艺术。
丹托&如何理解尼采哲学中的虚无主义?
文章插图
电影《恋上哲学家》(2016)剧照。
或许在这里,在多少有点狭隘的意义上,尼采就是作为一位哲学家来进行言说的。但是,这些学说并没有让人感到,它们以任何系统的与融贯的方式共同匹配起来,而且它们无论是在个体上还是在群体上,都无法被轻易归于某些便利而又无可回避的论题——我们就是用这样的论题来分辨诸多哲学观念的。它们似乎也不是那些为我们所承认的哲学问题的解决方案。倘若确实要在这些学说中找到尼采的哲学,那么,这种哲学就呈现为诸多完全不同的教诲的结合体,它仍然是一种汇集,而不是一种组构,它是由诸多未经证实、错误理解的独特思辨组成的,不适宜将之定位于那种让哲学批评家或哲学史家感到轻松自在的哲学分析的语境之中。
尼采的文集似乎是正规哲学史上古怪而又不协调的一页,是插入这门学科的标准历史之中的一个不合理的推论(non sequitur),而这大抵是因为将其归于其他历史时更不显眼。即便在哲学史中,它也是有待绕开的障碍,而不是从泰勒斯到当下的大量思想或叙事舞台的组成部分。尼采似乎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faute demieux)才归属于哲学。然而,尼采自己却觉得,他已经完全与正规的哲学断绝了关系;假使尼采的确几乎不适合这门被他如此频繁抨击的学科,那么,尼采就会说,这对哲学这门学科而言就更为不妙了。如果此处存在一种反讽,这种反讽就是,尼采自己正是其期望摧毁的哲学史中一个引人瞩目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