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首发|施特劳斯遗稿:论历史主义( 三 )


千真万确 , 犹太人和基督徒曾对圣经史学相当感兴趣 。 可是 , 且不说犹太人和基督徒各自本身都不必然是哲人 , 他们感兴趣的并非作为史学的圣经史学 , 而是作为一种记录的圣经史学 , 这种记录包括法律、道德、神学 , 且具有一种启示(revealed)品格 , 从而也具有一种绝对真实的品格 。 确实曾经有些哲人攻击圣经的绝对论断 , 但他们出于有限的意图 , 致力于以真正的史学方式观察圣经和圣经传统 。
仅仅从16世纪以来 , 情况才发生根本变化 。 据我所知 , 更早的政治哲人没有一个像马基雅维利、博丹、培根乃至霍布斯这样着重谈论史学 。 甚至对于培根来说 , 以下状况仍是理所当然:历史学问的定位是回忆而不是理性 , 哲学学问——最高类型的学问——的定位是理性而不是回忆 。 至于培根之后的时代 , 可以说 , 对史学的兴趣几乎逐代增加 , 且增速也在不断增长 。 17世纪末以来 , 人们开始谈论“一个时代的精神” 。 18世纪中期 , 伏尔泰生造出“历史哲学”这个矛盾术语(1756年《风俗论》导论) 。 在黑格尔的哲学中 , 哲学和史学完全合并了 。 同样 , 孔德的实证主义哲学的核心论题 , 只能以史学术语来陈述 。 就人类事物(人类的知识、理念、制度)来说 , 19世纪后半叶的进化论同样如此 。
19世纪末和我们的世纪[即20世纪]初 , 诸种严格科学及其最紧密相关的几个哲学学派 , 一度成为一种相对非史学化态度的最后堡垒 。 这些哲学学派坚持反对历史主义 , 是基于对如下两种追问的根本区分:一种是哲学追问知识和科学的有效性 , 另一种是史学追问知识和科学的起源 。 与此同时 , 这些哲学学派反对历史主义 , 也是基于如下设定:在等级和重要性上 , 上述哲学的追问胜过上述史学的追问 。 例如 , 针对一种特定类型的历史主义——它自称知识社会学——[这些哲学学派]展开攻击时 , 立足于区分哲学对有效性的追问和史学对起源的追问 。 胡塞尔是我们世纪[即20世纪]最深刻也最极端的知识论者 , 他拒斥他所谓的“那个从根本上区分知识论说明和史学解释的支配性独断” 。 对此 , 那些非史学化的知识论者[即前述哲学学派]必定会多么震惊啊!
|中文版首发|施特劳斯遗稿:论历史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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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塞尔(Husserl , 1859-1938)
因此 , 历史主义是这样一种人类思潮:它倾向于合并哲学和一般而言的史学 , 或合并哲学和特别而言的智识史学 。 可以稳妥地说 , 这种思潮如今无处不在 。 它不只是现象学的标志 , 同样是黑格尔主义和知识社会学的标志 。 这里的知识社会学 , 指向狄尔泰和斯宾格勒的追随者 , 也指向杜威的追随者 。 这种思潮以非常多种不同方式表达其自身 , 并在最为相异的诸种智识层面论证其自身之正当 。 但在所有这些情况中 , 它都本质上是同一种思潮 , 一种追求合并哲学和史学的思潮 。
如今 , 我们全都首先是历史主义者 。 哪里还有敢于诉诸人类自然权利的自由主义者呢?他们[如今的自由主义者]更喜欢诉诸自由主义的传统 。 历史主义是当今的[自由]民主制和法西斯主义共同的基本前提 。 在我们阅读任何哲人之前 , 我们就已经通过道听途说得知 , 每一种哲学都本质上是历史的 , 换言之 , 是其时代的表达 , 是其时代的精神或灵魂的表达 , 是其时代的社会经济处境的表达 。
几乎在我们能够读和写之前 , 就有人告诉我们 , 不存在不可变的人性这样的东西 。 他们还说 , 只需片刻反思 , 就足以反驳[不可变的人性]这个文盲论断 。 因此 , 当我们从幼儿园升到小学一年级时 , 就有人告诉我们 , 人的不可变的本性就在于人是“历史的” , 换言之 , 人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 但人潜在地几乎是一切 。 或者再换言之 , 人类生活的可变方面比不可变方面更重要 , 因为有人争辩道 , 那些不可变方面的趋势导致人们“抽象”看待人性 , 而那些不可变因素的“具体”意义完全取决于可变的历史背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