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红星书评│事件与时间中的《吾儿吾女》—基于齐泽克的哲学解读与王安忆的文学理论( 三 )


小说最残酷而逼近真实的事件 , 是任静和儿子陆枕涛围绕艺术特长画画发生的冲突、斗争与最终的和解 。 袁远选取的这个矛盾 , 在现实世界里普遍存在 , 但袁远在平静的叙述里却将这个矛盾事件写得惊心动魄 。 陆枕涛难以割舍画画这个爱好 , 掌握不好分寸影响了学习;并不宽和圆融的母亲任静强力武断隔离爱好 , 以使他回到正常的学习上来 。 矛盾几乎不可调和 , 寸步不让的冲撞中 , 死亡的威胁浮上来 , 学的乐趣和生的勇气沉下去 , 事件中的细节触目惊心:周六 , 陆振涛上午做完作业 , 下午又坐到了画架前 。 一贯担心儿子因为兴趣爱好而耽误了学业的任静经过再次“交涉”无果后忍无可忍动起了手:“任静再不多说 , 一冲而起 , 把画架上的画一把扯下 , 扔到地上 , 双手把画架一提 , 要搬进她的卧室 。 ”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 , 陆枕涛伤心难过之下说出了“你不让我画画 , 我就去死”这样的狠话 。 这个时候 , 任静母亲加入 , “一把搂住了外孙 , 叫着陆枕涛的小名 , 颤颤流下泪来:‘胡说!胡说!你胡说什么呀!莫吓我呀!’”老人加入任静母子这场“画画遭遇战” , 袁远恰到好处地把控了三代人在同一个场景里的时间节点和细节 。 可是冲突的高潮还没来呢 , 情绪的转换或者升华如何呈现呢?好了 , 袁远在此时别具匠心地安排了一个小细节:“任静母亲一个‘哎呀’没说全乎 , 电话铃乍然响起 。 任静惊了一下 , 任静母亲也惊了一下 。 电话铃声又脆 , 又尖锐 , 震得整个客厅像是死了一般 , 任静忽然悲从中来 , 她和自己儿子 ,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以为电话铃声让矛盾缓冲呢 , 袁远却不 , 安排了大细节中的第二个小细节 , 让矛盾升级:“陆枕涛没接外婆递来的抽纸 , 身子一晃 , 人到了书桌前 。 错眼不见间 , 他手里握了一把美工小刀 。 错眼不见间 , 那刀片按在了他右手虎口上 。 ”魂飞魄散的任静“欲上前夺下儿子手里的刀 , 哪有力气 , 双腿已不是腿了 , 舌头也不是舌头了 。 ”细节在老太太栽倒在地和“她也栽倒在地”之后结束 。 在这样快节奏的叙事里 , 袁远不忘在急鼓繁弦里安排电话铃声和美工刀 , 基于对情节推动的合理与自然 , 这样的大细节套小细节 , 哪里是袁远有心设计 , 分明是细节自己找来 。
从上面这个细节里 , 可以看出袁远的另一个功夫 , 即对人物心理、情态和语言的逼肖募写 。 汪曾祺回忆沈从文在西南联大的创作课 , “强调最多的一点是:‘要贴到人物来写’ 。 ”任静的心理、情态和语言 , 陆枕涛的心理、情态和语言 , 包括老太太的心理、情态和语言 , 正是“贴到人物来写”的精妙之笔 。 《吾儿吾女》中 , 这样的精妙之笔还有很多 , 几乎每一个出场的人物的心理、情态和语言 , 都和他们的身份高度吻合 , 极具神韵 。
而更让人不能呼吸的 , 是亲子关系的彻底崩溃 , 谁说袁远的叙事没有锐度?在《吾儿吾女》的“事件”设置里 , 这是不多的“血淋淋”的悲剧式书写 。 尽管 , 袁远最终将这对母子从亲子关系即将崩溃的悬崖里拉了回来 , 但谁也不能否认 , 客观存在了的死亡冲突 , 让我们还是不得不为亲子关系的脆弱捏一把汗 , 并为之心生恐惧 。 袁远不会在小说里给身在同样困境的父母一个改善的良方 , 因为这方法其实并不存在 , 但他们大抵可以从这个事件里得到启发、反思甚至教训 , 作为小说 , 这就够了 。
而最让人荡气回肠、一念三叹的事件 , 是“问题学生”林逐月进特殊学校 。 离了婚的父母很难得在这个问题上达成统一战线 , 足见林逐月问题的严重性 。 袁远不惜笔墨细致呈现出来的林逐月的问题 , 是否具有普遍性和警示性已经不重要了 , 她想在这个事件上尽可能地表达自己一种为人父母的态度 , 这种态度无关对错 , 只是需要深入到问题学生的内心里去 , 深入到现实里去 , 让问题最后的解决既顺理成章又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 所以父亲送进去 , 最后母亲放出来 , 都让袁远摆布得合情合理 , 而“问题学生”会变好吗?小说不负责提供最终的答案 , 事件到这里 , 像掀起的巨浪最后慢慢静下来成为一汪细细的流水 , 林逐月和她的父母 , 都要回到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