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戴燕谈《洛神赋》( 二 )


这当然就是在讲文学和历史的关系 。 文、史分家 , 将文学从历史中抽象出来 , 的确能让人更好地思考文学的普遍性、构建文学的本质 , 但有时也会使人忽略掉对每一部作品独特性的观察 , 因此 , 研究者还是要经常想办法将文学放回到生产它们的历史当中 , 在历史中去看它们本来有的各种面貌 , 这是文学史研究应该做的事情 。 当然话是这么说 , 做起来可能要“碰运气” , 要看有没有条件还原以及能还原到什么程度 , 我想我的运气不算太差 , 因为不光有《三国志》这么重要的史书作证据 , 还有曹植同时写的其他作品当内证 , 靠它们还是能建立起一个大体可靠的《洛神赋》的具体写作环境 , 让我们知道曹植在那一刻 , 他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
陈寅恪在《读〈哀江南赋〉》这篇文章里面讲过 , 只懂得庾信在《哀江南赋》中用的典故还不够 , 还应该对赋中涉及的“今事”亦即庾信写作此赋的“当日之时事”有所了解 , 了解之后能更加体会到它的“深切有味 , 哀感动人” , 怎么了解呢 , “先须考订此赋作成之年月” 。 这是他发表在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文章 , 今天仍然可以拿来做我们阅读经典文学作品的示范 。
今天的学者研究《洛神赋》 , 应该怎样看待“感甄”或“思君”这样的窠臼?
戴燕:这用得着老话所说“仁者见仁 , 智者见智” , 或者“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 《洛神赋》流传了将近一千八百年 , 有各种各样的解读不奇怪 , 更何况似乎也只有文学经典才能享受这种待遇 , 就像俗话说的:人们爱其所爱 , 而始终爱的是他/她自己 。
这里面 , “感甄说”是发明比较早的 , 流传也广 。 我经常开玩笑说:从“传奇”这一小说类型在唐代的风靡中 , 就可以看到唐人是多么好奇 , 想象力无边又爱传八卦 , 他们最喜欢把《洛神赋》解释成是在讲曹植与甄后恋爱的故事 , 这符合他们的趣味 , 而到了理学发达的宋代 , 便有人出来质疑“感甄说” , 这以后才有了对抗式的“思君说” , 不过“思君说”太道德气了 , 终究比不上“感甄说”深入人心 , 在哪个时代都接地气 , 就是在二十世纪“新文化运动”以后 , 不是还有人为曹植与甄后的恋爱辩护 , 称他们是以真正的爱情反抗曹丕与甄后的“封建婚姻”吗?我的工作当然是在解构“感甄说”等 , 但是我也得承认 , 这样的解读 , 伴随着《洛神赋》的流传也传播了一千多年 , 它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 。 又或者可以进一步说 , 正是这样的解读 , 为《洛神赋》始终作为一个活文学而存在提供了舆论的暖房 。
我知道有的学者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够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 让“历史终结” , 但我不是这一类型 , 特别是在我读了这么多年《洛神赋》 , 并且多少了解它的传播史、研究史之后 , 从古到今 , 从文字到图像到舞台荧屏 , 甚至去年我还看到有水下拍摄的《洛神水赋》 , 围绕着洛神 , 是那样一个丰富而有活力的世界 , 徜徉其中 , 反而让我越来越相信要“各美其美 , 美人之美 , 美美与共 , 天下大同” 。 做人是这样 , 做研究也是这样 。
啊原来唐人也爱八卦 , 那他们是怎么选中甄后作为八卦对象的?如果说历史上的甄后与曹植并无明显的交集 , 她是如何“被恋爱”的?
戴燕:要知道这些说法是怎么一步步附会到《洛神赋》上去的 , 还是要回到文学的对话关系 。 读者的阅读 , 也是一种对话 , 是读者与作者的对话 。 前面我讲作者往往是为他意念中的读者而写 , 事实上一般读者也都相信自己能成为作者的知音 , 一旦被作品打动 , 他们马上就会去感谢作者 。 只不过阅读这件事情 , 并不是简单地将别人的作品复制粘贴到脑子里 , 就会起反应 , 就能知道作者在说什么 , 因而为之感动 , 那是要读者带着自己的知识、经验、想象去阅读 , 才能完成的 。 对话的意思 , 在这里说的就是读者也有话要讲 , 他/她看了作者的表达 , 自己也被激发起表达的欲望 。 而读者的表达 , 如果形诸文字 , 便成了读后感或者评论 。 还有一种读者 , 他并不作评论 , 只是跟在后面效仿 , “鹦鹉学舌” , 也应该算是对话 。 《洛神赋》就有非常多的模仿者 , 而且是用文字、书法、绘画、小说、戏曲、歌舞、影视等不同媒介 , 有的亦步亦趋 , 有的借题发挥 , 一千多年来绵延不绝 。 有这么多后来的读者跟它对话 , 势必讲什么的都有 , 所谓“郢书燕说” ,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