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许倬云的“十日谈” 纸上的学问 生命的学问( 三 )


有次提及这个问题 , 我请教许先生:“关于‘变化’ , 对于我们学历史的人而言 , 应该是一个不证自明的‘常识’ , 为什么您能够运用得如此深远广大?而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却熟视无睹?”他推荐我看法国“年鉴学派”的东西 , 并强调说“学历史要有common sense” , 回归常识 。
大同世界 , 修己以安人
关于中美之间的冲突 , 许先生认为是“文化之间的不协调 , 并不是文化冲突 。 东方文化没有办法反映到西方去 , 对西方没有冲击 , 或者冲击非常薄弱” 。 多年来 , 他出版的五本英文专著 , 除了《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中国古代社会史论》 , 1965)是他在芝加哥大学所写的博士论文 , 偏重于“社会阶层流动分析”之外 , 余者几乎都是围绕“将东方文化反映到西方去”这一目的而展开:
《Han Agriculture》(《汉代农业》 , 1980)的论述 , 早就超出书名所限定的范畴 , 致力于廓清“以精耕细作农业为基调” , 两千年来传统中国的“基本盘”;《Westen Chou Civilization》(《西周史》 , 1988)则致力于解释这一“超越政治力量的共同文化” , 如何最终形塑“华夏文化本体”——这两本书分别从经济结构和政治文化 , 解释中国这一共同体的成因和内在机制 , 数十年来已成经典;《万古江河》则以梁任公的《中国史叙论》作为理论框架 , 讲述了“中国文化成长发展的故事”——作为许先生影响力最大的大众史学著作 , 各种版本累计销量近百万册 , 其英译本《China》(2012)成为美国大学中国史教材;新近出版的《American Life》(《许倬云说美国》 , 2021)及《The Transcendental and the Mundane》(《中国文化的精神》 , 2021) , 对美国历史与当下的反思以及中文文化的引介 , 在美国知识阶层引起的共鸣和反响方兴未艾 。
在“说美国”和“十日谈”之中 , 常常感受到许先生对美国日渐败坏的哀叹 , 以及中华文明参与重整未来人类秩序的期盼 。 甚至《中国文化的精神》“后言”中 , 他都忍不住呼吁:值此人类文明转变关头 , “西方文明已近削薄甚至毁损了许多其他文明 。 于是 , 我们必须要寻找新的因素 , 寻觅新生 。 此时 , 环顾全世界 , 能够对西方文明提出针砭的文化系统 , 只有中国这一处了!”
具体言之 , “中国一直以来在政治、社会秩序上努力的方向 , 就是把乌托邦的政治理想与现实挂钩 , 把零碎的结构熔铸成为一张大网……广大区域共享福祉 , 这是中国人理想的结构”(“十日谈”第九讲) 。
有关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 , 许先生尤为关注“人心” , 及其蕴含的无限可能:“你的心就是上帝 , 人心怎么想就造成你看社会怎么样 。 许多人的心合在一起就是众人的心 , 就是支配你、呼唤你、抑制你、鼓励你的力量 。 ……修身修己到一定地步就要去照顾别人 , 安人、安民、安百姓”(“十日谈”总论) 。 这是明末东林以来 , 江南绵延四百余年的精神传承;也是许先生以一生的行持 , 所检验、亲证过的 。
很长一段时间 , 我也不能理解许先生所主张“大同世界”的政治理想 , 毕竟在中国历史上 , 它从未真正实现过 。 “大道之行也 , 天下为公” , 空有理念高悬 , 似乎并无现实可操作性 。 直到最近 , 有幸随侍先生左右 , 言传身教之下 , 才渐渐有了一点坚实的体会:理想的可贵之处 , 恰恰在于理想本身——“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道德勇气 , 得寸进寸的真履实践 。 “永远要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 永远要有纠正错误的可能性 。 ”
日前 , 他讲到当年参与台湾建设、变革时 , 内心秉持的信念:“认为应该做 , 就把自己投进去 , 当作一根柴烧完为止 , 不计得失 。 ”也讲到晚年的严家淦先生与他的一番谈话:“不要求事功 , 不要求成就——只有求心之所安 。 事功靠不住的 , 及身而止 , 我们只能说那时候尽力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 我们做到了 。 ”老骥伏枥 , 薪尽火传 , 中国传统士大夫的精神境界 , 于此可窥鳞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