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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国良
在临清宛园 , 我看到一块大石头上刻着季羡林的题字“壶中天地 , 曲径通幽” , 没标年月 , 但几乎可以确定是季老晚年所题 , 因为字不是“风樯阵马 , 沉着痛快”一类 , 而呈现出没有火气、没有棱角、平和朴素的面貌 。 同伴说这字也看不出有多好 , 我说品赏书法 , 可别被那种龙飞凤舞、张牙舞爪的字唬住 , 人书俱老往往不见技法 , 显得平淡无奇 , 但它却不是淡而无味 , 它的醇厚如同陈年老窖 。
字如其人 , 看到这字 , 季老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 。 我曾见过季老 , 那是1996年初秋 , 我参加北京大学文学院举办的一个研讨班 , 有幸在北京大学的一个小会议室听他谈散文创作 。 那一年季老已经八十多岁 , 头顶秃了 , 两鬓稀了 , 眼睛有点浮肿 , 但精神矍铄 。 当时季老没用多少文坛流行的新名词 , 声音也不是多么铿锵有力 , 也不假夸张的手势 , 完全像和老朋友拉家常一样 , 给我们讲了一个多小时 。 如今课堂内容大都忘记 , 只记得他反复强调的一点:“真诚是散文的灵魂 , 散文的生命 。 ”讲罢 , 与每个学员亲切握手 , 眼神里满含着期望 。 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 , 他站在楼下看我们走出老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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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校 , 我就去阅览室 , 从杂志上“搜”季羡林的散文读 , 一口气读了好几篇 。 我很喜欢他的散文 , 有真情实感 , 朴实自然 , 从不装腔作势 , 更无剑拔弩张 , 这在当时是不“新潮”的 , 当时一种故弄玄虚、华而不实的文风正受到读者追捧 。 我也曾一度怀疑自己的审美鉴赏价值取向出了问题 , 及至读到钟敬文先生庆祝季羡林八十八岁米寿说的两句话“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朴素 , 季先生的作品就达到了这个境界 。 他朴素 , 是因为他真诚” , 才走出困惑 , 我又跑到书店 , 买了季羡林两本新出版的散文集 。
之后再没有见到季老的机会 , 我就注意他的照片 , 报纸杂志上常常有 。 有一帧他身着蓝色中山装 , 两手握着拐杖柄把 , 坐在椅子上 , 神态那么安详;有一帧穿着睡衣 , 手持放大镜 , 低头从字缝里找什么 , 专心致志;还有一帧 , 他弯着腰为一只猫梳理发亮的背毛 , 这只猫通体雪白 , 十分可爱 , 很乖地趴在季老的腿上 , 任他抚摸 。 季老给这只猫起名“虎子” , 把它看成“家庭成员” 。 痛失老伴儿的十余年间 , 是猫们陪伴他度过一个个凄清的日子 。 季老的猫都是老家临清送的 , 我孤陋寡闻 , 来到临清才知道这里产一种闻名世界的狮猫 。 历史上运河开通 , 波斯人来临清传教 , 也带来了他们的猫 , 波斯猫与鲁西狸猫便繁育出一只黄眼一只蓝眼的“鸳鸯眼”临清狮猫 , 非常名贵 。 临清狮猫不仅外形漂亮 , 而且活泼、温顺、通人性 。 写作累了 , 季老与猫们嬉戏一会儿 , 沉醉在对家乡的思念中 , 这对他是怎样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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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清的两天 , 我们看了元运河 , 看了运河钞关、鳌头矶和几家清真寺 , 当然得去参观季羡林纪念馆 。 纪念馆冲门是一尊季羡林铜像 , 还是那朴实、和蔼、平易的老者的形象 。 他永远这样微笑着 , 好像是在欢迎大家 。 但是一进展厅 , 右侧墙上悬挂着两幅季羡林青年时代的照片 , 却瞬间颠覆了我多年形成的印象 。 照片上青年季羡林着装入时 , 发型考究 , 身姿挺拔 , 目光锐利 , 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 甚至有几分傲气 。 季羡林出身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 , 家里穷得买不起课外书 , 六岁时叔叔才接他到济南读书 , 但他天资聪颖 , 学习用功 , 顺利考取山东省立济南高中 , 高中毕业顺利考取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 , 后又出国留学 , 获哲学博士学位 , 这个时候的季羡林真可谓风华正茂 , 意气风发 。 在德国留学期间还有一段美好而心痛的经历:毕业论文需要打成清稿让教授看 , 可他没有打字机 , 也不会打字 , 同住一条街的伊姆加德小姐愿意帮助他 。 几番往来 , 美丽的伊姆加德被季羡林的英俊潇洒和出众才华深深吸引 , 季羡林也被伊姆加德的热情真诚所感动 。 接下来的四五年里 , 他们相偕快乐地走遍了哥廷根每一个角落 。 但季羡林清楚祖国需要他 , 经过长久的内心矛盾、折磨 , 最终他下了狠心:回国 , 再不与伊姆加德联系 。 而季羡林走后 , 伊姆加德选择了终身不嫁 。 1980年季羡林率中国社会科学代表团访问德国 , 忙完公务 , 他一刻也不耽搁地向伊姆加德的住所奔去 , 急促的脚步踩得楼梯咚咚响 。 多么熟悉 , 陈设依然保持着原样 , 素洁的桌布 , 银灰色的老式打字机 , 并排摆着的方凳和深蓝色沙发椅 , 却唯独没有伊姆加德的身影 。 他慌忙下楼询问邻居 , 这邻居是新迁来的 , 说不认识伊姆加德这个人 。 季羡林悻悻而归 , 哪知此时伊姆加德正在原来房间的楼上 , 一个人默默地思念着他 。 1991年季羡林在长篇回忆录《留德十年》中披露了这段珍藏心底的感情 , 又经十年辗转 , 伊姆加德看到了该书 , 在季羡林九十岁诞辰前夕 , 她含泪寄来一张自己满头银发、端庄恬静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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