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坛,寻找一位作家的足迹|纪念史铁生(11)


有时候 , ——说对了 。 不怕死和想去死是两回事 , 有时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 , 一生下来就不怕死的人是没有的 。 我有时候倒是怕活 。 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可我为什么还想活呢?因为你还想得到点什么 , 你觉得你还是可以得到点什么的 , 比如说爱情 , 比如说 , 价值感之类 , 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 。 这不对吗?我不该得到点什么吗?没说不该 。 可我为什么活得恐慌 , 就像个人质?
后来你明白了 , 你明白你错了 , 活着不是为了写作 , 而写作是为了活着 。 你明白了这一点是在一个挺滑稽的时刻 。 那天你又说你不如死了好 , 你的一个朋友劝你:你不能死 , 你还得写呢 , 还有好多好作品等着你去写呢 。 这时候你忽然明白了 , 你说:只是因为我活着 , 我才不得不写作 。 或者说只是因为你还想活下去 , 你才不得不写作 。 是的 , 这样说过之后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 。 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轻松?一个人质报复一场阴谋的最有效的办法是把自己杀死 。 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杀死在市场上 , 那样我就不用参加抢购题材的风潮了 。 你还写吗?还写 。 你真的不得不写吗?人都忍不住要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 。 你不担心你会枯竭了?我不知道 , 不过我想 , 活着的问题在死前是完不了的 。
这下好了 , 你不再恐慌了不再是个人质了 , 你自由了 。 算了吧你 , 我怎么可能自由呢?别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 。 所以你得知道 , 消灭恐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消灭欲望 。 可是我还知道 , 消灭人性的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消灭欲望 。 那么 , 是消灭欲望同时也消灭恐慌呢?还是保留欲望同时也保留人生?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 , 我听见园神告诉我: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 。 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 。 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 。 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 , 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 孩子 , 这不是别的 , 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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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与友人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 , 地坛 , 你别以为是我忘了 , 我什么也没忘 , 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 不能说 , 也不能想 , 却又不能忘 。 它们不能变成语言 , 它们无法变成语言 , 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 。 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 , 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 , 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 比如说邮票 , 有些是用于寄信的 , 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 , 常常有一种感觉 , 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 。
有一天我整理我的旧相册 , 看见一张十几年前我在这园子里照的照片——那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 , 背后是一棵老柏树 , 再远处就是那座古祭坛 。 我便到园子里去找那棵树 。 我按着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 , 按着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状找 , 肯定那就是它 。 但是它已经死了 , 而且在它身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藤萝 。 有一天我在这园子里碰见一个老太太 , 她说:“哟 , 你还在这儿哪?”她问我:“你母亲还好吗?”“您是谁?”“你不记得我 , 我可记得你 。 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 , 她问我您看没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我忽然觉得 , 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玩真是玩得太久了 。 有一天夜晚 , 我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 , 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 , 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 , 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 , 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 , 时而悲怆时而欢快 , 时而缠绵时而苍凉 , 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 , 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 , 响在现在 , 响在未来 , 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