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余秋雨:上海人( 八 )


毋庸讳言 , 上海的下层社会并不具备国际性的文化追求 , 但长期置身在这么一个城市里 , 久而久之 , 至少也养成了对一般文化的景仰 。
上海也流行过“读书无用论” , 但情况与外地略有不同 , 绝大多数家长都不能容忍一个能读上去的子女自行辍学 , 只有对实在读不好的子女 , 才用“读书无用论”作为借口聊以自慰 , 并向邻居搪塞一下 。 即使在“文革”动乱中 , “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毕业生始终是视点集中的求婚对象 , 哪怕他们当时薪水很低 , 前途无望 , 或外貌欠佳 。
在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中 , 这种对文化的景仰带有非实利的盲目性 , 最讲实利的上海人在这一点上不讲实利 , 依我看 , 这是上海人与广州人的最大区别之一 , 尽管他们在其他不少方面颇为接近 。
上海文明的心理特征还可以举出一些来 , 但从这几点已可看出一点大概 。
有趣的是 , 上海文明的承受者是一个构成极为复杂的群体 , 因此 , 这种文明并不体现为一个规定死了的群体 , 而是呈现为一种无形的心理秩序 , 吸纳着和放逐着来来去去的过往人丁 。 有的人 , 居住在上海很久还未能皈依这种文明 , 相反 , 有的人进入不久便神魂与共 。 这便产生了非户籍意义上 , 而是心理文化意义上的上海人 。
无疑 , 上海人远不是理想的现代城市人 。 一部扭曲的历史限制了他们 , 也塑造了他们;一个特殊的方位释放了他们 , 又制约了他们 。 他们在全国显得非常奇特 , 在世界上也显得有点怪异 。
在文化人格结构上 , 他们是缺少皈依的一群 。 靠传统?靠新潮?靠内地?靠国际?靠经济?靠文化?靠美誉?靠实力?靠人情?靠效率?他们的靠山似乎很多 , 但每一座都有点依稀朦胧 。 他们最容易洒脱出去 , 但又常常感到一种洒脱的孤独 。
他们做过的 , 或能做的梦都太多太多 。 载着满脑子的梦想 , 拖着踉跄的脚步 。 好像有无数声音在呼唤着他们 , 他们的才干也在浑身冲动 , 于是 , 他们陷入了真正的惶惑 。
他们也感觉到了自身的陋习 , 憬悟到了自己的窝囊 , 却不知挽什么风 , 捧什么水 , 将自己洗涤 。
他们已经倾听过来自黄土高原的悲怆壮歌 , 也已经领略过来自南疆海滨的轻快步履 , 他们钦羡过 , 但又本能地懂得 , 钦羡过分了 , 我将不是我 。 我究竟是谁?该做什么?整座城市陷入了思索 。
前年夏天在香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 , 听一位中国问题专家说:“我作了认真调查 , 敢于断言 , 上海人的素质和潜力 , 绝不比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城市差!”这种激励的话语 , 上海人已听了不止一次 , 越听 , 越增加思考的沉重度 。
每天清晨 , 上海人还在市场上讨价还价 , 还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不断吵架 。 晚上 , 回到家 , 静静心 , 教训孩子把英文学好 。 孩子毕业了 , 出息不大 , 上海人叹息一声 , 抚摸一下自己斑白的头发 。
一部怪异的上海史 , 落到这一代人手上继续书写 。
余秋雨|余秋雨: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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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余秋雨:上海人】续写上海新历史 , 关键在于重塑新的上海人 。 重塑的含义 , 是人格结构的调整 。 对此请允许我说几句重话 。
今天上海人的人格结构 , 在很大的成分上是百余年超浓度繁荣和动乱的遗留 。 在本世纪前期 , 上海人大大地见了一番世面 , 但无可否认 , 那时的上海人在总体上不是这座城市的主宰 。 上海人长期处于仆从、职员、助手的地位 , 是外国人和外地人站在第一线 , 承受着创业的乐趣和风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