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丸|黑塞的黑色小药丸

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赫尔曼·黑塞 , 是一位漂泊、孤独、隐逸的作家 , 也爱好音乐与绘画 。 人们比较熟悉他的长篇小说 , 如《悉达多》《荒原狼》《玻璃球游戏》等 , 其实他还有一些耐人寻味的短篇小说 , 如《一个叫吉格勒的人》 , 以短篇幅承载其在长篇小说中关注的大主题:在现代物化的文明社会中 , 人难以逃避异化与分裂的命运 , 如何才能追求和谐完善的自我?
我猜想“吉格勒”这个名字在欧洲 , 大概就像“鹏程”“秀英”在中国一样普通 , 黑塞显然是想用这样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名字来描述一种普遍的人格与命运 , 正如鲁迅笔下的阿Q与卡夫卡《城堡》中的K 。 吉格勒像其他每个人一样 , 自认是一个独特的人 , 实际上他却只是一种“样本”:“他就像我们每天在街上所见到的那些人 , 脸孔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记得 , 因为他们全都有同样的脸孔——一种集体性的脸孔 。 ”
让我们来看看这个“样本”的穿着 。 在外表上 , 吉格勒以穿着出名 , 他的穿着往往超出自己的经济能力 , 赶上每年的时髦服装 。 对于自己实在赶不上的每月或每季的时髦服装 , 他采取一种轻视的态度 , 认为是愚蠢的做作 。 外出时 , 他穿上有布扣的新衣服 , 拿着细长优雅、涂红漆的手杖 。 参观历史博物馆时 , 他在一个玻璃盒前停留 , 只是因为盒子里很清楚地映出他的身影 , 便于他小心又非常满意地检视自己的上衣、裤子以及领带 。 估计他一番检视后得出的结论 , 正符合鲁迅《藤野先生》中的名句:“实在标致极了 。 ”欣赏完自己后 , 他对众多展品感到厌烦 , 开始打哈欠 , 频频看表 , 并不耻于显露自己的表 , 因为他的表是父亲留给他的纯金表 。
吉格勒穿上新衣、戴上金表后的沾沾自喜、顾影自怜 , 对于得不到的东西的酸葡萄心理 , 都让我们看到人类普遍的虚荣自恋与可悲可笑 。 如果黑塞一直这样写下去 , 我们会看到一个颇具写实性、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典型形象 , 但黑塞却笔锋一转 , 以荒诞的想象赋予这个人物荒诞而悲凉的结局 。
在一种漫不经心的状态里 , 吉格勒从历史博物馆偷拿了一粒黑色的小药丸 。 在餐馆等菜时 , 由于百无聊赖 , 他吞下了这颗药丸 , 由此竟然获得了能听懂动物语言的超能力 。 在动物园里 , 他看到一只大猩猩对他眨眼 , 温和地对他点头 , 并且以一种深沉的声音说:“兄弟 , 好吗?”一只庄严的麋鹿则用沉默的凝视表现出尊严、认命、忧伤的神色 , 并且对这位访客表现出一种高傲又严肃的轻蔑 。 他注视着金黄狮子的眼睛 , 获知荒野的美妙无垠:在荒野中没有兽笼 , 没有人类 。 他看到一只茶隼栖息在一根枯枝上 , 显得高傲却孤凄 , 凝结在忧郁的情绪中 。
【药丸|黑塞的黑色小药丸】在古老的神话中才会出现的超能力 , 带给吉格勒的并非幸运和财富 , 而是绝望与羞愧 。 他在动物们清澈的眼睛里 , 照见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的丑陋与浮华:一群堕落又作假的衣冠禽兽 , 似乎是所有动作的丑陋混合 , 其中也有他自己 , 戴着帽子 , 拿着手杖 , 戴着金表 , 穿着最好的衣服 , 却是一种可笑又讨人厌的甲虫 。 于是他把手杖丢进树丛 , 扔了手套 , 又扔了帽子 , 脱下鞋子和领带 , 哭泣颤抖着靠在麋鹿笼子的横木上 。 这时候一群人聚拢来 , 警察抓住他 , 把他送到了疯人院 。 对于人群中的觉醒者 , 人们最擅长的就是说他疯了 , 然后把他送到疯人院或刑场 。
应当说 , 小说结尾处吉格勒的自省 , 只属于黑塞这样的智者 , 而非吉格勒这样的“集体性脸孔” 。 康德将启蒙定义为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性 , 但理性并非人天生就拥有 , 必须通过阅读、思考并结合自己的人生体验 , 在思维训练中逐步获得;之后才能考虑是否有勇气去运用 。 没有理性 , 勇气只会让人更加愚蠢和自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