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十四年|阿来:灾难的书写不能仅止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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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历了汶川地震 , 亲眼目睹过非常震憾的死亡场面 , 见证过最绝望最悲痛的时刻 , 也亲见人类在自救和互救时最悲壮的抗争与最无私的友爱 。 因此常常产生书写的冲动 , 但多次抑制这种冲动 , 是因为我没有找到恰当的语言 。 为此 , 还得承受常常袭上心头的负疚之感 。
这次地震 , 很多乡镇村庄劫后重生 , 也有城镇与村庄 , 与许多人 , 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 我想写这种消失 。 我想在写这种消失时 , 不止是沉湎于凄凉的悲悼 , 而要写出生命的庄严 , 写出人类精神的崇高与伟大 。 在写到一个个肉身的殒灭与毁伤时 , 要写出情感的深沉与意志的坚强 , 写到灵魂和精神的方向 , 这需要一种颂诗式的语调 。 在至暗时刻 , 让人性之光 , 从微弱到强烈 , 把世界照亮 。 即便这光芒难以照亮现实世界 , 至少也要把我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照亮 。 要写出这种光明 , 唯一可以仰仗的是语言 。 必须雅正庄重 。 必须使情感充溢饱满 , 同时又节制而含蓄 。 必须使语言在呈现事物的同时 , 发出声音 , 如颂诗般吟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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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语言在神话中存在过 , 在宗教性的歌唱中存在过 。 当神话时代成为过去 , 如何重铸一种庄重的语言来书写当下的日常 , 书写灾难 , 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 科学时代 , 神性之光已经黯淡 。 如果文学执意要歌颂奥德赛式的英雄 , 自然就要与当下流行的审美保持一定的距离 。
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史诗》一书中说:“史诗——无论古老或现代的史诗——所具备按下义性特征是英雄精神 , 这股精神就是凌越反讽 。 ”他还说 , 无论是但丁 , 弥尔顿还是沃尔特·惠特曼 , 都充满了这种精神 。 如果说但丁和弥尔顿于我多少有些隔膜 , 但惠特曼是我理解并热爱的 。 布鲁姆说 , 惠特曼式的英雄精神“可以定义为不懈” , “或可欣赏之为不懈的视野 。 在这样的视野里 , 所见的一切都因为一种精神气质而变得更加强烈” 。
我出身的族群中有种古老的崇拜体系 , 是前佛教的信仰 , 它的核心要义不是臣服于某个代表终极秩序和神圣权力的神或教宗 , 而是尊崇与人类生命同在的自然之物 。 这种信仰相信与血肉与欲望之躯同时存在的 , 还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 同时拥有这两者 , 才是一个真正的人 。 他们的神也是在部族历史上存在过的 , 与自己有着血缘传承的真正英雄 。 这种信仰与纯粹的宗教不同之处在于 , 后者需要的只是顺人 , 而前者却能激发凡人身上潜在英雄品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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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斯宾诺莎提倡的自然神性是契合的 。
斯宾诺沙说:“同深挚的感情结合在一起 , 对经验世界中显示出来的高超理性的坚定信仰 , 这就是我的上帝概念 。 照通常的说法 , 这可以叫做‘泛神论’的概念 。 ”表达或相信这种泛神的价值观 , 必须配合以一种诗性的语言 。 我熟悉这样的语言系统 。 进入《云中记》的写作时 , 我可以从我叫做嘉绒语的第一母语中把那种泛神泛灵的观念——不对 , 说观念是不正确的 , 应该是泛神泛灵的感知方式转移到中文中来 。 这并不是说把这个语言系统照搬过来就可以了 。 一种古老的语言 , 它已不能充分胜任从当下充满世俗性的社会生活中发现诗意与神性 , 它的一些特殊况味也很难在一个语言系统中完美呈现 。 更何况 , 在书写地震时 , 它还会与一整套科学的地理术语相碰撞 , 这其中 , 既有可能性的诱惑 , 同时也四处暗伏着失败的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