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止庵:所谓人生,就是尽可能在生命结束那一刻减少一些遗憾( 六 )


我们这种尴尬或两难也不尽是出于唯物主义的推论 , 在古人那里实际上是已有类似的问题了 。 元稹以伤悼诗闻名 , 在他大多数这类诗中 , 都是用第二人称直接写给死者的 , 比如《遣悲怀三首》中的“今日俸钱过十万 , 与君营奠复营斋”和“闲坐悲君亦自悲 , 百年都是几多时”;这里诗人是在面对着他的“君” , 联系他们之间曾存在的某种特定的生活环境在抒发自己不尽的哀情 , 在他的意识里 , 她虽已死 , 但还是一个“者” , 还是一个可以向其抒发情感的对象 , 那环境能为她所知 , 那哀情也能为她所感 , 随着他的抒情 , 她仿佛又回到那环境里了 。 可是在另一组《六年春遣怀八首》中 , 他笔下却出现了“我随楚泽波中梗 , 君作咸阳泉下泥”的句子 , 似乎已经因生死之间的永久隔绝而绝望 , 虽然还以“君”相称 , 但更多的是感到对方的不存在了 。 他还面对着他的“君” , 可是她已经在冥茫之中 , 他根本看不见的地方了 。
元稹的《遣悲怀三首》是以这样两句收尾的:“唯将终夜长开眼 , 报答平生未展眉 。 ”这样的一个诗人形象是我们难忘的 。 我有时想他在黑暗之中看见的是什么呢 , 是什么使他久久不能入睡呢 。 死者不在 , 这是一个事实;死者还在 , 这也是一个事实——很多年前元稹的“君”是被诗人记忆着 , 诗人凝望着黑夜 , 是在敞开记忆之门;很多年后对所有与死者相关的我们来说 , 死者是因为他们生前与我们结下的各种情感的关系 , 活在我们的记忆里 , 与我们生活在一起 , 并可能陪伴我们走过我们剩下的一生 。 虽然据雅斯贝尔斯讲 , 指望在他人的记忆中继续存在总是徒劳的 , 但从生者那一方面考虑 , 我觉得斯蒂芬?欧文在《追忆》一书所说就更合情理一些:
“通过回忆 , 我们向死去的人偿还我们的债务 , 这是现在的时代对过去的时代的报偿 , 在回忆的行动里我们暗地里植下了被人回忆的希望 。 ”
而且我们并不是要记住谁就能记住谁 , 要记住什么就能记住什么 , 而是某位死者、他的某件事情自然而然活生生地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 。 这一情况与人的生命本身的状态是那么相似 , 我们甚至因此相信从某种意义上讲 , 这正是死者生命的延续 。 在这一关系中 , 情感就是记忆 , 而记忆也就是情感 。
原文作者/止庵
摘编/申璐
编辑/李阳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