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王璞:我想和胡续冬聊的事( 二 )


我由此也想告诉他 , 在他专栏文章写得最勤的时期 , 大家都在等第二天的《新京报》 , 看哪些身边的人和事 , “编排”进了他酣畅的修辞速度之中 。 被“编排”的当事人或许会象征性地喊一声“冤枉” , 但哪怕小有“失真” , 经他之手 , 一切都成了更高的“真实”:更有历史的野味 , 更有世事的奇趣 。 我似乎没有出现在他的盛世“胡”语之中 , 但在朋友之间得到了他的“诨号”命名:胡续冬戏称我为“璞爷” , 这大约因为我长了一张华北平原似的老相国字脸 , 又像“北京大爷”一样爱侃谈国内外大事 。 就在8月21日 , 胡续冬突然辞世前一天 , 他还顺手转发过我的诗作 , 加了按语:“青年老干部璞爷” 。 我是何等荣幸啊!如今还会开玩笑叫我“璞爷”的 , 大多是“胡门”中人 。 因为胡续冬的辞世 , 更多的朋友重新在线上线下联系起来:“胡子生前常和我提到你……”而我想告诉胡续冬 , 我们继续呼吸着他的媒介力 。
诗歌与八月:我们总是经险途入秋
生命的尽头不能冒充诗歌的尽头 。 我最想和胡续冬聊诗 , 尤其要聊到他诗中的名词 。 是的 , 名词 。 国内外评者都已赞叹他作品的大俗大雅 , 亦庄亦谐 , 多方言多风格 。 但我想强调 , 胡续冬不仅喜欢给野猫命名(那只脱脱迷失是否到达了金帐汗国?) , 而且成就了“名词之诗” 。 那其中有蔚秀园的香椿 , 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套袖、缝纫机油、剃头推子和陈醋 , 有蒙古帝国的箭簇 , 有服务器中的邮件坟场 , 有新东方教材上浮现出的苏必利尔湖 , 有佛罗里达沙滩上的鲨鱼牙 , 更有巴西的捕鲸叉——即便在他给沁云诗歌小说合集所作的序言中 , 也有蛹、若虫和成虫 。 胡续冬的诗句独具绵延的力道 , 在这语言的韧性又任性的藤蔓上 , 名词是结实而丰硕的果实 , 带着中文命运的成色 , 散发着异香 , 又一定有让人忍不住品尝的醇味和鲜味 。 对于名词 , 胡续冬有着绝对的亲密和必要的狠劲 。 看起来 ,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 被他发展到了一种即日常又奇崛的程度 。 更重要的是 , 名词之诗指向当代生活中一种“不屈不挠的博学” , 一种癖性中最根本的癖性:在汉语的泥石流中命名和记名的癖性 。 是的 , “发展你的癖性” , 这不就是胡续冬最初的律令和最后的号召吗?面对死亡 , 诗歌又是一种怎么样的癖性?
胡续冬2016年底纪念诗人马雁去世六周年的六行诗 , 是他贴在“豆瓣日记”中的最后一首诗 , 在我看来 , 也是“名词之诗”的一个极致 。 在“枭形时间”中 , “羽毛变回羽毛球” , “鹰嘴变回鹰嘴豆” , “飞行”重启为“飞行棋”:“六年来 , 这一天是泥土 , 是锇 , 是栀子花 , 是狻猊 , /是雾霾中成群的阿童木再度起飞 , 去一张字条里找你 。 ”在这些有时太私密有时又太生僻的名词中 , 死亡构成了恒常和奇境 。
我最后一次和胡续冬在微信上私聊 , 也提到了这首诗 。 那是2020-2021的跨年 , 因为炸号 , 胡续冬告知我他的新号 。 马雁的忌日正在年底 , 我提到了这首诗 , 而胡续冬除了祝元旦快乐 , 没有多说 。 每年他想起亡友 , 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我还想和胡续冬说起这刚刚过去的八月 。 这是多么艰难的八月!二十年前 , 胡续冬曾不经意间提到八月在世界诗歌中的特殊征兆意义 。 我们总是经险途入秋 。 告别仪式当天 , 同学和好友们即时发来照片和消息 , 北京的秋光 , 多么盛大而明灿:“你想说的话 , 我们都转达了 , 胡子一定听到了 。 ”现在 , 我的窗外 , 新英格兰的秋光也盛大而明灿 。 不少朋友感觉 , 胡续冬的离去标志着北大文化中一个时期的结束 , 一扇门的关闭 。 我在英文社交媒体上(那里国际友人们也在悼念)还提到 , 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不可挽回的失去 , 因为一种气氛从此不再 。 但其实 , 很多事情的落幕也许早已经发生 , 而胡续冬也许恰是更早意识到落幕的人 。 他的笑脸上也曾有过分别的泪 , 他的心中也一定有大的悲怀 。 但他还是决定好好生活下去 , 教课 , 招生 , 出考研题 , 和爱人阿子一起做菜 , 做好父亲 , 并温馨在名物周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