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捕蝉、喂鸭、拾蝉蜕的少年时代|徐建融( 二 )


这样 , 两个小时下来 , 一般可以捕到二三十个蝉 。 而此时 , 蛛丝也开始干燥失去黏性 , 便收工回家吃早饭 。 下午便是捉蟋蟀、纺织娘 。 蟋蟀可以一直养到冬天 , 纺织娘也可以养两三个月 , 天天听它们“瞿瞿”“敞敞”地歌唱 。 蝉则最多只能存活两三天 , 当天午后还可以听到它们的悲鸣 , 第二天便开始陆续地死去了 。 而无论死去还是活着的 , 都用来喂鸭子 , 看得出 , 蝉是鸭子们大快朵颐的美餐 。 事实上 , 对我而言 , 捕蝉本有别于捉蟋蟀、纺织娘 , 并非纯粹为了好玩 , 而主要是为了“养家” 。 因为鸭是农家的重要经济支撑 , 而蝉正是不用花钱的最优质鸭饲料 。 所以 , 蟋蟀、纺织娘只要捉到一两只品质好的就可以收手 , 蝉一定是天天去捕的 。
对蝉的速死 , 我一度感到很迷惘 。 蟋蟀、纺织娘和蝉 , 被收入“围城”之后 , 我都是一视同仁地给它们喂食的 。 毛豆、菜叶是它们的共同主食 , 蟋蟀有时还特别优待以肉骨头 , 蝉则据说是饮露的 , 所以到了晚间还挂到屋外 。 可为什么蟋蟀们都显而易见地比野外时生活得更丰富 , “乐不思蜀”地天天进食、夜夜歌唱 , 唯独蝉竟选择了绝食而死呢?难道它也有“不自由 , 毋宁死”的刚烈?后来才了解到 , 蝉的进食并不是用口齿咀嚼毛豆之类 , 而是用刺吸式的口器吸吮植物的汁液 。
再后来又读到《周礼·天官》 , 记周天子进膳“珍用八物” , 其一为“酥酪蝉”;《礼记·内则》记蜩和其他多种动物“皆人君燕食所加庶羞也”;《毛诗陆疏广要》则记“蜩亦蝉之一种 , 形大而黄 , 昔人啖之”;《齐民要术》更具体记述了食蝉的三种方法:“蝉脯菹法:追之 , 火炙令熟 , 细擘下酢 。 又云:蒸之 , 细切香菜置上 。 又云:下沸汤中即出 , 擘如上香菜蓼法 。 ”也即炙烤、清蒸、油炸 。 开始时将信将疑 ,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 , 先后有山东烟台等地的朋友邀游当地名胜 , 筵席上以当地特色菜炸蝉招待 。 口感之佳 , 远在烤羊肉、炸油条之上 , 并被告知富含蛋白质营养 。 不禁深自后悔 , 当年食物匮乏 , 营养严重不良 , 却竟把如此珍馐佳馔的食材去喂了鸭!
除了捕蝉喂鸭 , 与其他孩子不同的是 , 我还拾蝉蜕(又称“蝉衣”) , 即蝉蛹(又名“若虫”)出土上树、羽化成蝉后留下的壳 。 那可是中药材 , 有什么用我不知道 , 也没兴趣知道;我只知道中药店里是高价收购这东西的 。 一个暑假过去 , 约略可以积攒到三四钱的蝉蜕 , 卖得八九毛钱 。 平时割牛草的所得 , 每天五六毛 , 那是自觉上交给母亲补贴家用的;卖蝉蜕的所得则不妨留下买学习用品 。 自古至今 , 论文艺以“寓教于乐”为可贵;而我们少年时代的玩耍 , 至少在我 , 是十分自觉地追求“寓劳于玩”的 。 不仅捕蝉、拾蜕 , 既是玩耍又是劳动;喂雏鸡、喂乳鸭、放羊、养猪、养兔……无不既是劳动又是玩耍 。 唯其如此 , 所以玩耍感觉充实 , 劳动不觉辛苦 。 直到今天 , 旁人看我每天写文章、画画 , 总是不解地发问:“这样的工作狂 , 你不感到辛苦吗?”我的回答则是:“我是在玩 , 不是在工作 。 ”
蝉|捕蝉、喂鸭、拾蝉蜕的少年时代|徐建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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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在今天 , 被定性为有害于自然生态的“害虫” , 是危害大树的“吸血鬼”(《昆虫百科小学生读本》 , 北京教育出版社2015版) 。 但且不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哪一棵大树是被蝉“吸血”而死的 , 却知道在中国5000年文明史上 , 蝉历来就是美好愿景的隐喻 。 包括殷墟妇好墓在内 , 上古墓葬出土的大量玉器中 , 玉蝉占有突出的比重;商周的青铜器上 , 蝉纹是与饕餮纹并重的两大主体纹样 。 如果说 , 饕餮纹所象征的是传统审美中的“狞厉之美”(李泽厚语) , 那么 , 蝉纹所表现的正是传统审美中的“优雅之美”(上图) 。 在上古的巫术和艺术中 , 蝉不仅是主体动物纹饰之一 , 更是昆虫纹饰的唯一!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特别的关注 。 据古今学者的研究 , 蝉的寓意多在出污不染、饮露高洁 , 虽不无道理 , 但我以为更在它的蜕化寓意了“入土为安”的文明“郁郁乎文”的生息——这 , 与青铜铭文中屡见不鲜的“子子孙孙 , 其永宝之”的祝辞正可互为印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