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今天的作家为何不谈文体?( 二 )


这是一种修辞式的文体 , 玩的是小聪明 。 许多人不喜欢这样的表达 , 以为是一种自恋的外露 。 不过 , 这样的游戏笔墨 , 不是人人来得 。 他后来写小说 , 这种小聪明不用了 , 那么就不是词语间的搭配 , 而是意蕴的连缀 。 这需另一种笔法 , 用古人的话说 , 是以气为之 。 木心写小说 , 走了两条路 , 一是鲁迅的路 , 一是博尔赫斯的路 。 前者是民国风俗的勾勒 , 后者乃是智者的盘绕 。 因为小说写得不多 , 才气刚一露出就终止了 。 这是很可惜的 。
能体现其小说独特性的是小说集《温莎的墓园》 , 其中多篇乃文体家的灵光闪现 , 可驻足关顾者多多 。 他在《寿衣》里 , 有意模仿了鲁迅的韵律 , 但又放弃了主题的暗仿 , 形成了自己的特点 。 《温莎的墓园》那一篇 , 则是另一种格调 , 隐曲的故事与回环的迷宫 , 是一种很感性显现的另一种象征 , 但味道确没有西洋的样子 , 很民国 , 或者说很精致了 。
……
木心以为 , 我们的时代 , 在表达上被一种趋同的力量所驱使 , 小说与散文都出现了问题 。 他说:“五四迄今 , 文学的发展过程是:一种文艺腔换另一种文艺腔 。 初始是洋腔 , 继之是土腔 , 后来是洋得太土 , 土得太洋的油腔 。 ”
木心不喜欢这些腔调 , 他的文字含着生命切肤的痛感 , 又有出离痛感的智者的飘然 。 那些词语是乡音与童谣之间的 , 还带着中古文人式的清俊 , 有知其不可而不安之于命的突围 。 那些哀婉与惆怅 , 像江南绵绵的雨 , 带着无边的忧思 。
他要寻找的是这样一种生于江南 , 又不属于江南的语言 。 他贴切于那个古老的存在 , 却又否定了那个存在 。 于是小说在一种不同于流行色的文体里 , 伸展出另一个人生的图景 。 这是对一个过去的存在的诗意的瞭望 , 在那里 , 作者否定了那个世界的一切 , 却把悲悯和爱留给了读者 。 这样的小说 , 不仅仅是故事的交代 , 也是一种表达的交代 , 才能够使其内心得以安慰 。 那个词语的世界 , 才有了他灵魂的安顿 。
在许多文章里 , 木心表达了对独立的文体的渴望 。 他对中国文坛的讥讽 , 都非幽怨式的 , 而是有着哲学式的追问 。 《琼美卡随想录》时常唱出新调 , 都与文体之梦有关:
伟大的艺术常是裸体的 , 雕塑如此 , 文学何尝不如此 。
中国文学 , 有许多是“服装文学” , 内里干瘪得很 , 甚至槁骨一具 , 全靠古装、时装、官服、军服 , 裹着撑着的 。
人的五官 , 稍移位置 , 即有美丑之分 , 文章修辞亦当如是观 。
时下屡见名篇 , 字字明眸 , 句句皓齿 , 以致眼中长牙 , 牙上有眼 , 连标点也泪滴似的 。
把文学装在文学里 , 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 。
“文学”是个形式 , 内涵是无所谓“文学”的 。
有人喜悦钮子 , 穿了一身钮子 。
这里的基本点是 , 文学的真正功夫 , 在文学之门的外边 。 而文章的好坏 , 非词汇的华贵 , 而是气韵的贯通 , 是人的境界的外化 。 文坛已经 不太纯洁了 , 语言亦是 。 只有甩掉外累的人 , 文字才能得天地之快慰 。
当代小说家讲究文体的有多位 , 但是否是木心所说的文体家还值得思考 。 我的眼里 , 汪曾祺、孙犁、贾平凹是 , 许多知名的作家恐怕还不是 。 许多作家是有语言的自觉的 , 但和民国文人比 , 语言上自成一格者不多 。
汪曾祺的小说 , 有明清笔记的特点 , 加上一点书画和梨园里的调子 。 孙犁的文字是从鲁迅传统和野史札记中传递过来的 , 故是另一番存在 。 至于贾平凹 , 是古风的流转 , 泥土气里升腾着巫气 , 有着古中国禅音的余响 。 不过上述几位 , 和鲁迅比 , 缺少一种多种语汇的交织的维度 。 鲁迅是把日语、德语的元素和母语嫁接在一起的 。 六朝与明清的气韵也保存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