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诞辰150周年|记忆可能是现代人的最后一束稻草( 四 )


记忆与遗忘的悖论
有心的读者可能会追问一个问题:靠着“非意愿回忆”就真能找回过去的时间吗?一个真实但令人沮丧的答案是:不能 。 博尔赫斯曾说:“时间问题就是连续不断地失去时间 , 从不停止 。 ”事实上 , 任何人在回忆中(无论是何种形式的回忆)捕捉到的过去都只是心理层面的幻象 , 小说家写进小说中 , 则成了文学的幻象 。 柏格森发明的心理时间的概念本质上与时间问题无关 , 而是心理和意识问题 。 令人困惑的是 , 每一个此刻似乎都无法抓住 , 就立即变成了过去 , 人能拥有的唯一切实的东西就是逝去的时间 , 而这又是最大的虚幻的根源 。 整部《追忆逝水年华》对自我追寻的悖论和困境正在于此 。
受到叔本华哲学的深刻影响 , 身为悲观主义者的普鲁斯特显然深谙20世纪的现代主义精神 。 他很清楚自己所追寻的东西的幻象性以及记忆大厦的乌托邦属性 。 时间就像是一个古希腊的双面神 , 一面可以留下记忆 , 另一面也可以无情地剥蚀记忆 , 甚至摧毁记忆 。 因此 , 在普鲁斯特这部巨著显性的主题“记忆”背后 , 还隐藏着一个同样重要的隐性主题:遗忘 。 莫洛亚在序言中有如下一段精彩的文字:
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 。 他们本想执着地眷恋一个爱人 , 一位友人 , 某些信念;遗忘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 , 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 。 总有一天 , 那个原来爱过 , 痛苦过 , 参与过一场革命的人 , 什么也不会留下 。
莫洛亚道出了普鲁斯特试图表达了更潜在的含义 , 即寻找逝去的时间其实是与时间本身以及与遗忘相抗衡的方式 。 颇有意思的是 , 这一隐性的“遗忘”主题在另一位小说大师米兰·昆德拉笔下成为了标志性的显性主题 。 他的《笑忘录》是探讨遗忘主题的经典之作 , 后来用法语写作的《慢》、《身份》和《无知》则被法国评论界称为“遗忘三部曲” 。 如果说普鲁斯特还只是把回忆看成是对遗忘的抗争 , 昆德拉的理解似乎更为深刻:回忆不是对遗忘的否定 , 回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 。 这是对普鲁斯特“遗忘”主题的发展和变奏 。
或许 , 普鲁斯特一再反复修改的这部巨著想要最终暗示我们:记忆可能是现代人的最后一束稻草 。 人类尽管可能一无所有 , 但至少还拥有记忆 , 在记忆中尚能维持自身的自足性和统一性的幻觉 。 而这份宝贵的幻觉 , 在如今这个极度扁平化的世界里已经几乎不复存在 。 移动互联网的无处不在 , 让每一个人感受到人类空间的共时性对自身的压迫(你可以一边看欧洲杯 , 一边发弹幕 , 一边浏览新闻 , 一边微信聊天等等) , 时间的纵深感荡然无存 。 反过来说 , 普鲁斯特的价值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降低了 , 而是进一步上升了 。 因为在小说的可能性的世界里 , 我们依然能感受到这种全人类所能共有的关于时间的幻觉 。 因此 , 当我们读到威廉·福克纳《野棕榈》的著名结尾时 , 我们依然能被深深感动(女人因流产失败而死去 , 男人仍在监狱 , 被判刑十年;有人给他的囚室里带来一片毒药;但他很快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 因为唯一能延长他所爱女人的生命的方法便是把她保留在记忆中):
她不在了 , 一半的记忆也已经不在;如果我也不在了 , 那么所有的记忆都将不在 。 是的 , 他想 , 在悲伤和虚无之间 , 我选择悲伤 。
【|普鲁斯特诞辰150周年|记忆可能是现代人的最后一束稻草】是的 , 普鲁斯特的价值是超越时代的 , 正如所有真正第一流的经典一样 。 只要有读者的地方 , 就有普鲁斯特 。 《追忆逝水年华》就像一块巨大的有着无数切面的晶体 , 每一个时代的读者都能从普鲁斯特身上读到自己 , 正如米兰·昆德拉的洞见:“他(普鲁斯特)写这部小说并非为了讲他的生活 , 而是为了通过读者的眼睛照亮他们的生活:‘每一个读者在阅读的时候 , 都是他自己的读者 。 作家的作品只不过是作家送给读者的某种视觉工具 , 以让他可以分辨出如果没有这本书他可能就在自己身上看不到的东西 。 读者如果在自己身上认出了书中所说的东西 , 那就证明这本书具有真理性 。 ’普鲁斯特的这些话并非仅仅定义了普鲁斯特本人小说的意义;它们定义了整个小说艺术的意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