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3《十月·长篇小说》|冉冉:催眠师甄妮(选读)( 五 )


话说到这儿 , 两人都沉默了 。 新绿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
律师属于苦活儿吗?是也不是 。 说不是 , 是因为有大把的人玩得左右逢源 , 黑白通吃 , 收入丰厚……但对马新绿这样一根筋的正经人来说 , 就实在是苦了 , 甚至苦不堪言 。 但正是她不服气不转弯的倔脾气 , 才让这个律界异类磕磕碰碰扛了过来 。
一个人的酒量(酒精耐受度)据说跟基因相关——新绿大约就是有“酒赋”的那一类 。 在鸢尾花 , 酒量能压新绿一头的唯有王怡 。 不过她鲜有醉得失控的情形 , 例外的一次是跟男友分手 。 王怡不忍看她酗酒消沉 , 有时会拉下脸规劝一番 。
日常的新绿还是理性冷静的 , 尤其是对甄妮服药这件事 , 她一直严控药量 , 从不敢马虎大意 。
然而药物效用总是递减的 。 随着失眠症的加深 , 药量增加 , 甄妮愈来愈浮肿虚弱 , 精神萎靡 。 她的痛苦新绿感同身受 , 却又无力缓解 , 只有悉心照料 。
甄妮拒绝出门 , 王怡特地咨询了市一院神经内科的鲍主任 , 然后告诫新绿 , 不能再继续给药了 , 不仅是毒副作用 , 长期服用会形成依赖 。
甄妮也同意了停止服药 。 条件是不要马新绿的日常陪伴 。
停药的头两天 , 甄妮夜里仍能迷糊一会儿 , 甚至还有梦 , 尽管时间短得只能容下几声抽泣 。
一个人自由地待着 , 可以不修边幅 ,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 白天坐在床上 , 呆呆地望向飘窗 , 脑子里一片空白 , 接近某种失忆状态 。
等到入夜 , 她消失在暗影里 , 身体似乎睡去了 , 神经却大部分醒着 。 来自远处的汽车引擎声 , 窗外树草间夜鸟的啼鸣 , 偶尔的门户开合 , 排水管道簌簌的水流 , 江边轮船的鸣笛……都收纳入灵敏的耳道 。 有时四壁和天花板围拢来 , 声光全无 , 犹如闭锁的棺椁 。 她蜷缩着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 , 她终于从梦魇般的自缚中解脱出来 , 听觉恢复——电梯呼啸上行 , 轿厢门打开 , 钥匙在锁孔里拧转 , 滋滋飘然进屋 。 她开灯 , 换好拖鞋 , 穿上条纹睡衣……可为什么她茫无知觉 , 好像并未留意到自己?
某天晚上 , 她独自下楼 , 从小街岔进了艺专侧门 。 路灯白刺刺亮着 , 两旁高大的银杏树正处花季 。 似曾相识的宽大运动场 , 让她记起当年放弃午休 , 偷偷和齐越赤足走过塑胶跑道的情形——春阳下两颗心怦怦乱跳 , 脚底的触感微痒光滑;聊的是寻常话语 , 目光体态却传达出丰富百倍的信息 。 返回宿舍的她兴奋晕眩 , 巨大的幸福感无从宣泄 , 一刻也忍不住要分享给舒那茜——自己最亲密的发小、死党和同学 。
不料大半年后 , 舒那茜语带炫耀地向她讲述了跟齐越的偷食禁果——她一语未发地听完 , 转身离开的途中崴伤了脚 。 她整整一周没同人说一句话 , 整整一周几乎不食不眠 , 傻盯着白色台灯 , 脑子里反复响起舒那茜的话:“如果某个人会失去 , 说明他本来就不属于你……一个人不爽 , 总比三个人痛苦强……我给了他最宝贵的 , 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 。 ”
幽暗中走走停停 , 机械地回返 。 甄妮显然没有意识到 , 这是自己的第一次夜游 。
又一个微雨之夜 , 她在天桥下遇见一对男女——那女子手捂肚腹 , 神色痛苦 。 甄妮出人意料地问:“你真的不能生育了吗?”女子不明所以 , 惊恐地靠向男人 。 不等回话 , 她自问自答道:“那我把他还给你 , 不过你要记住 , 我可比你更爱他 。 ”说完 , 无视对方惊诧 , 旁若无人地离开……
潜伏的记忆清晰又凌乱 。 大三下学期 , 齐越跟舒那茜分手 , 回到了甄妮身边 。 没过多久 , 舒那茜以子宫受损(葡萄胎切除)为由 , 央求甄妮将他完璧归赵——“我为他付出了一切 , 除了他 , 谁还愿意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征得痛苦异常的甄妮的同意后 , 齐越黯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