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系列之刘震云|一次出走,或一万次精神自赎( 三 )


这些“动念”让他与中国传统的农人形象拉开了距离 。
每一次选择新生活 , 他不仅改名 , 还要换姓 , 要离家 , 离开故土 , 这意味着某种根深蒂固的传统并不对杨百顺构成压力 。 一个看似叙写传统生活的故事 , 内里蕴含着具有张力的反传统、破除规训、挑战因循的质地 。 叙事的细密在于作者几乎具体地描摹着长卷的前景、中景、背景中每个“小人儿”应对世事的策略 , 每人几乎都在自己“对”的逻辑中行事 , 乡村生活、一代以至一代代的命运运行在一种庞大而稳定的逻辑秩序中 , 而只有杨百顺 , 在不断地挑战这样的惯性和逻辑 。 他可以因循 , 可以回来 , 可以服从 , 但他没有 。 杨百顺的前半生一直在否定和放弃 , 也正是在这否定的过程中 , 他逐渐接近自我 。
当杨百顺还是杨百顺时 , 他最显著的特点是“待不住” 。 杨百顺的“在路上”是他不断从规定中出逃 , 他在对秩序、因循、日复一日的规定性进行持续抵抗 , 他在行动 。 待不住的杨百顺在偶然地成为吴摩西后 , 当他最终(不过21岁)落定他乡 , 在终于认领了少年时就心仪的喊丧者罗长礼的名字而成为罗长礼时 , 他才好像带着某种暮年之人终如愿以偿的慰藉 , 停止漂泊 , 结束了“在路上” 。 在远离家乡的地方 , 他待住了 , 他终于在自己的命里安定下来 。
他一直在向外走 , 但他精神力量的方向是向内的 。 向外走的过程于他而言 , 其实是在走向自己 。 杨百顺这看似没有定性的人 , 却提供了一种颇为强劲的秩序感与稳定感 , 内置于杨百顺生命内部的情感观念是延续的 , 他从一种否定性往另一种否定性中蹚去 , 在不断的否定、丧失、落空中 , 他反而拥有了主体性 , 逐渐认领了自己 。 这复现于牛爱国的命运中 。 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乡村生活图景中 , 只有杨百顺是那个不断流动的人、不安的人、不满的人、向外求索的人;而在一个相对流动的现代社会生活场景里 , 牛爱国在退回 , 在后撤 , 在误打误撞抑或命运的指引下向某种稳定的所在靠近 。 这两粒反向运动的原子都是为了“寻找”而出发 , 他们都未能找到那个被寄望的所在 , 然而 , 他们又都找到了什么 。 这个什么 , “一句”或“一万句”都不好说清 , 却是小说值得回味的地方 。
阅读时不难发现 , 当作者写谁 , 似乎他就是谁 , 他就站在那人完整的世界里完整地感受着他的世界 , 一切合情合理 。 这就使故事里所有人的行为与念头都逻辑自洽 , 以至于故事里没有“坏人” , 有的只是在各自生活与命运逻辑中合理存在的人 , 是每个具体处境中不得已而为之的人 , 是每个性格命运所决定非如此不可的人 。 这是作者理解人情社会的方式 , 《一句顶一万句》立体地呈现了这种人情社会的构造方式 。
这部长篇还较为集中地表现着刘震云一种鲜明的叙事方式 。 如果用步伐做比喻 , 便是他常常行两步 , 退一步 , 踩实了这退回的一步再四处望一番 。 事情因而总是可以从两边看去 , 在新的语境与环境中被重新理解 。 这种叙事逻辑中暗含着某种自我的小小否定与及时的自我纠正 。 因故事间的连接方式与叙事上的话语表达 , 《一句顶一万句》呈现出榫卯式的叙事结构 。 这意味着句与句、故事与故事的关系体现为内部镶嵌的丝丝相接、环环相扣 , 凸现的部分与凹隐的地方如榫与卯般严密相关 。 这种叙事策略使他的句子常常并不一次性抵达 , 而是在表述的中途延宕一会儿 , 缠绕一下 , 因而一句缠着一句 , 曲折地进击 。 螺旋式的表述过程带来了叙事的繁密茂盛 , 大曲折里套着小曲折 。 他设问 , 在先否定再肯定中自答 , 进两步退一步 , 退回之处清理了逸出的旁枝 , 而将故事与人物一次次引回命运本身的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