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圭|南宋的“剩水残山”美学( 三 )


史浩、朱熹都是江南原住民,朱熹是南宋理学大家,官也做到了皇帝侍讲,就因为北人食了“金粟”,南投便是“改邪归正”?朱熹出此言论,真让人怀疑思想家是怎样一副心肝,迫同胞于两难。史浩,堂堂一朝宰相,不会不知一个拥一国之力的朝廷,为什么不“亡金”而南逃?却去谴责北方无豪杰?北方难道不是尧舜禹汤文武所立之地?北方不是周公仲尼所化之民?北方不是大宋天子南逃时带不走的遗爱子民?
在“家天下”的秩序里,家仆式的惯性思维,向来训练有素。一切正义,皆围绕以家长为核心确立的既定秩序。这种思维培养不出政治家的视野、心胸、风度以及智慧,只会培养以家长为圆心的半径心胸和半径眼界。不管他们对朝廷有多么忠孝;不管他们多么擅长宫闱智慧,他们本人的心态以及伦理习惯都是家仆式的;他们大多熟练家仆式的狡诈,但那并非政治家的智慧,而对北人南投的怀疑和歧视,才是王权治下的正常逻辑。
在“归正人”正当化两年后,辛弃疾开始在江西上饶修筑带湖庄园以明志。明什么志?当然是归隐之志。他不能像岳飞那样还未踏上“贺兰山阙”,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要把带湖庄园修得既有桃花源的归隐气质,又要有园林式的雅浪,表明他已经没有岳飞那种武将雄心了,他要向文人转型,像陶渊明那样挂冠归去,归正人不管北人南人,总之,他不要岳飞那样的结局。褪去英雄本色,辛弃疾以归隐的方式,逃离家天下的权力半径,也是传统体制和传统文化给士人留下的一个可以回归自我、还原自由的唯一路径。
一个人若在内心打开了审美之眼,他便无法对丑宽容或熟视无睹。那份执着的能量,只能依据它所隐藏的痛苦来掂度。整整八年,辛弃疾在带湖庄园熬制他欲作北方人杰而不得的痛苦。1188年,老友陈亮来拜访带湖庄园,二人相携再游铅山鹅湖,自称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鹅湖之会。陈亮索词,辛稼轩欣然命笔,豪抒北志难伸之二十多年的积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可发千里一笑”: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萧瑟之处,风景别幽,总有二三知己把酒,辛弃疾与有荣焉。终宋南北三百多年,荣与苏词举世并誉;幸与陈亮莫逆顾盼,豪杰气概冠宇。尤其,辛、陈皆有卧龙之志、经营天下之才,却又不得不审美渊明的生活方式。先觉者必定孤独,当“两三雁”被体制疏离而又不妥协时,为了避免宫斗,辛只有选择归隐。归隐,这种带有远观的审美生活方式,也许可以称它为士林精神的一个终极。
另一终极,当然是修齐治平。孟子早就说过:达者兼善天下,穷者独善其身。这句话居然印证了一种机缘,巧合了孔孟和老庄两极,而且深蕴知识分子心灵,源远流长于士林的精神指标和古老的理想主义。儒家入仕,老庄出尘,均根植于辛弃疾的精神体内,无论住在带湖山庄改号为“稼轩”,还是在瓢泉庄园誓种“五柳”,他都是在跟自己歃血为盟,明归隐之志,以归隐自囚。
辛弃疾与马远同朝为官,想必对马夏并不陌生。1188年辛、陈第二次鹅湖之会时,辛、马都已经48岁了。马氏家族五世院画待诏,先祖叔侄皆画,画格家风薪火相传,作为宫廷画师在北南宋主流画坛独领风骚,佳话艺评流行南宋。夏圭虽没有显赫家世,纯粹以画鹊起,与马远大部分时间一样,同仕光宗、宁宗两朝,受赐待诏、袛侯。
辛弃疾为“归正人”,虽被压制到从四品龙图阁待制,那也是朝官,待制可不是没有品级的待诏、袛侯。袛侯与待诏意思差不多,为恭候静候之意,名副其实的话,都是皇家的家臣,与上朝议事、知府地方的大臣们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家臣进不了正史,宋史会为辛弃疾专门立传,但不会为马夏立传,所以马夏的事迹是模糊的,而辛弃疾是有年谱的。一个是家臣,一个是朝臣,圈子不同,各执其事,各个完成自己的风范。但身为人臣谁又不是臣子呢?谁又能逃离家天下臣子的藩篱?谁又不想拼命隶属于体制这个大圈子呢?本质上,朝臣与家臣不都是为臣的命吗?好处是各执其事,才有辛弃疾借宫廷画师的画风讥刺小朝廷在残山剩水里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