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圭|南宋的“剩水残山”美学( 四 )



从艺术的角度看,残山剩水是有态度的。
读南宋“小团扇”,画面上的小人物,姿态幽默,比大人君子正襟危坐有趣多了,方悟其精妙在于放下。放下“全景式”大山的理想与完美,也放下踽踽于山根小路上朝圣的谦卑。画家们更喜欢坐在松下抚弦撩风,握手水面吹来的琴声,叹息无常带给个体命运的凌乱,内心却更加笃定人间烟火的一角,感怀时有半边山水足够一人寥落。
北宋那种撑满画面的神圣高山,烟消云散了。即便是半边山、一角水,也总会隐约在烟峦之间,谦卑的命运感,留给无常一个渺远的空,是让看画的人看空吗?南宋的山水画,似乎更重视一种不确定的印象表达。以马、夏为例,在山水的一角或半边的后面,即将到来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无常的守望和不确定的乡愁,在残山剩水间静候,在无常结构的时间里等待,等待着留白……,留白中汩汩着无尽的伤感美学,打动了历代画坛,称誉之为“残山剩水”或“真山真水”。
随意截取目之所及的山水边角料,敷衍身在其中的气氛,写生“人与山川相映发”,当然是“真山真水”,不过,作为山水画风格的“真山真水”,主要还是针对北宋“全景山水”提出的。“全景山水”是剪裁自然,而且是黄金剪裁,将山川最理想的截面拼接到一个画面上来,它不是真实的,却是理想的。
而经此南渡之变,无常感使南宋人转而珍惜身边实景、珍惜小而精美之物,珍惜有时间感的、可供掌控、近在眼前的美物。黄金剪裁、金玉拼接,不都被命运肢解了吗?什么是顺应自然?就是眼前景是什么就画什么,真山真水并不都是完美的,自然的美多半是残缺的美。南宋的这种残缺美,在日本发展为不对称的美学范式,日本人谓之“倾”。
既然放下“大全景式”,“小团扇”更适于表现山水一角或半边山水,流行为专门的绘画形制,南宋的画家们很喜欢在小团扇上作画,表达小的意志,表达小的极致,连李唐晚年也开始了小团扇画画残山剩水。正如董其昌在《容台集》中所说:“宋以前人都不作小幅,小幅自南宋以后始盛。”
从审美意识来说,相对于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南宋人不擅长应对宏大主题了。以脚度量道路的南宋人,不管是人脚、驴脚、牛脚还是马脚,他们不再努力去识别形而上的大山的真面目,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在山中小路上,也不再像北宋人那样用理念建构全景山水的宏大叙事,而是温情点染甚至飘过留白,画面上因无奈而趋于宁静,那种几乎能听到的一种颓废的寂静,浮泛着一股惆怅的魅力。南宋人抒怀太吝啬了,只在一角半边里挥洒,却一再强化柔弱的意蕴,文质彬彬中将忧郁化为诗意。如果说北宋山水画如谢灵运的山水诗,那么南宋山水画则如陶翁的田园诗。山水诗是有格有律的格律诗,而田园诗是老农诗,依四时变化即可。
从艺术的角度,画家关注人生,也关注现实,是必不可少的美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为现实营造一种氛围,应该是继批判之后更具有建设性的知行合一,当南宋人走进他们营造的审美氛围里,人们可以不用歌颂,只要倾诉,而歌颂会疏远,倾诉会拉近。
有人说“残山剩水”隐喻南宋偏安是后人的附会,从绘画艺术的角度理解,应为一种绘画风格的转变,甚至是一种对北宋山水画的批判或叛逆。的确,艺术的本质就是不断超越、不断寻找表达自我感受的符号语言以及与之呼应的独特形式。
如上述,画面所传达的情绪与时代的伤感情调吻合得天衣无缝,这又何尝奇怪呢?画家是一群最敏锐的时代气息吮吸者,他们身份卑微却又在时代主流中潜泳,不管他们自觉抑或不自觉,时代痛苦或欢欣的影子总会隐约在他们作品中,何况表现时代气质,也是艺术的本分。因此,隐喻也好,风格也罢,都是作品本身自带的张力,对于画家来说,每一笔都只表达那一笔瞬间的领悟,每一笔都在为情绪谋求出路。鲁迅说它们“萎靡柔媚”,踩着了南宋时尚的点儿,大概就是一种“安”的状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