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者|读书毁过谁

有人说堂吉诃德是骑士小说的受害者,也有人说骑士小说成就了他。一本伟大的作品,不会只有一种声音、一个结论。
阅读者|读书毁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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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者|读书毁过谁】他披着旧盔甲,骑着瘦马(关键时刻差点把主人摔个半死),一手盾牌,一手长矛,还有世人皆知挑战风车的壮举。堂吉诃德,这个疯疯癫癫“老绅士”,或者跌跌撞撞的“新骑士”,让人哭笑不得又长吁短叹。这副形象如此深入人心,以致我们完全忘了堂吉诃德还是一个阅读者。不,是疯狂的阅读者。
话说他“闲来无事就埋头看骑士小说,看得爱不释手,津津有味,简直把打猎呀、甚至管理家产呀都忘个一干二净”。(除特别注明,本文引用皆来自《堂吉诃德》,杨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2月第2版、2003年3月名著名译插图本丛书本)到头来,变卖田地买小说看,这绝对是真爱啊。可是,骑士小说把这位天天向上的绅士带沟里去了。“他要去做个游侠骑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骑马漫游世界,到各处去猎奇冒险,把书里那些游侠骑士的行事一一照办:他要消灭一切暴行,承当种种艰险,将来功成业就,就可以名传千古。”纸上得来终觉浅,他要知行合一了,从此便家无宁日,人无宁时了。
围在堂吉诃德身边的管家妈和外甥女捶胸顿足。堂吉诃德第一次离家,惨败而归后,这两个女人就充分意识到:骑士小说害了他,大而化之,读书害了他,所以她们对书有不共戴天之仇,誓言“把那些害人的书烧光”。
每个人对书都咬牙切齿,可是,当他拿起一本具体的书时,态度可能就不一样了。前来对书执行火刑的神父和理发师还是忍不住留下了几本书,尽管,他们特别强调,那是诗歌,不是骑士小说,它们“向来不那么害人,读了增长知识,无害于人,不用烧毁”。还表扬其中一本书:“没读过这本趣味横生的书,就是没开眼界”。也就是说,不是所有的书都害人。神父对《著名的白骑士悌朗德传》也是青眼有加:“我觉得这部书趣味无穷,很可解闷。……老哥,你听我说句平心话,照它的文笔来说,这是世界上第一部好书。”在后面的集体控诉中,教长先生批驳了一通骑士小说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它也有一个好处:“如果文笔生动,思想新鲜,描摹逼真,那部著作一定是完美无疵的锦绣文章,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极有益,又有趣,达到了写作的最高目标。”
如此说来,对于骑士小说也要一分为二?神父还呼吁“新骑士小说”呢,“不仅闲人,就是最忙的人,读这种小说也是正当的消遣。因为弓弦不能老绷紧了不放,人是个软弱的东西,没一点适当的松散是支持不住的。”换言之,骑士小说也不是不能读,堂吉诃德“得病”,怪自己的“脑汁”存量不足,不能怪骑士小说。就像毒药,你不是拿它止渴,而是拿来杀虫子,岂不是好处大大的。
堂吉诃德临终前忏悔:“现在知道那些书上都是胡说八道,只恨悔悟已迟,不及再读些启发心灵的书来补救。”对骑士小说深恶痛绝,以致留下这样的遗嘱:财产由外甥女继承,不过得嫁给从未读过骑士小说的人,不然,就得放弃财产。
仔细想一想,区区小说就能把一个人搞得头脑发热神魂颠倒,还不是一时半会儿,这个小说得有多大的魅力多大的能量啊?必须是每行字都放电才行吧。《堂吉诃德》里控诉的骑士小说不真实、荒诞不经,“叙述的是怪事,提倡的是邪说,迷惑了许多愚蠢的人”。这不正是想象力丰富吗?到底是人愚蠢才受小说迷惑,还是因为小说迷惑人才愚蠢?我甚至在想,骑士小说到底是害了堂吉诃德,还是成就了他呢?老堂在小说中也曾表示:“读读这种小说,就会知道,有烦恼可以消释,心里不痛快可以转为舒畅。譬如我自己吧,我可以大胆说,自从做了游侠骑士,就变得勇敢、文雅、有气度、有教养、慷慨、有礼、胆大、温和,而且耐心好,不论劳苦吧,关禁吧,魔道吧,都能忍受。”纳博科夫也曾提醒过:“与其他骑士相比较,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最饱受爱情折磨的人。他绝不怀有一点恶意;他像孩子一样可以信赖。”(《〈堂吉诃德〉讲稿》第21页,金绍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4月版)是呀,堂吉诃德之可爱恰恰因为他身上有这些不合时宜的品质,那么它们来自骑士小说的影响,你就大跌眼镜了?写来写去,我感觉塞万提斯在小说里也把自己的观点给解构了。这不奇怪,一本伟大的作品,不会只有一种声音、一个结论。(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