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送胡续冬西去 天堂里伴以电影与诗(一)|追忆 | 廖伟棠( 二 )


有一次同乘出租车,他对我说的两句话我一直记得,一是半路上长叹一声,拍着我大腿说:“廖仔啊,没有女朋友就是有最多女朋友啊!”下车时抢着埋单又长叹一声:“廖仔啊,你一个香港同胞,打车还要我埋单!”这算是我们私下最亲密的时刻。
渐渐我们真成了冤家,我们的诗风本来就背道而驰——以当时的说法我的诗是“苦天使”,那么他就是乐小鬼,互相没有太多交集;诗以外的情感生活,交集又太多了,离离合合、吵架和好,几乎在我们这一群人之间天天发生。
直到,直到他在2003年远赴巴西,我们才意识到我们不尽然是冤家,冤家必然也思念。我先写了一首《寄巴西》给胡续冬,里面化用李商隐(又是李商隐)名作《夜雨寄北》写道:
……
巴山的雨滂沱时,我未必是
北方那个无辜的友人,
等待西窗的烛火暗又复明。
一切都无需再说起,无所谓。
也许你的归期就是我离去的日子,
天下无处不是泛滥的秋池。
胡续冬马上在巴西回我一首《在异乡(为伟棠而作)》,比我还要沉痛:
……
在异乡,你说我快乐,我就能
把快乐的全身摸个遍,但手上
沾满灰烟,指尖触到魔鬼的脸。
……
但是在异乡,仅仅是在异乡,我可以
眨一眨眼,把死在地球仪上的自己
在视网膜上再死一小遍。
后来胡续冬从巴西归来,我却去了巴黎,我们再聚时是2005年春他和阿子的喜宴,我送他们一本我从巴黎旧书店淘到的绝版肉笔浮世绘作为结婚礼物,彼此相视坏笑。他主动说起上面两首诗,他说在巴西上网看到我写给他的诗,眼泪哗哗的掉。我以为又是他一贯的夸张修辞,绝不相信。
直到今天,在我们共同朋友冯宇的回忆里我才看到这段话:“在巴西的时候,冬子整天写彼邦的奇人趣事、风花雪月,写得妙不可言,貌似乐不思蜀,实则是思乡情切无处排解。问最想啥,他说,想马骅,想廖伟棠。”如此,余复何言……
2005年夏天,我终于离开北京回港定居,之后我们的短暂相会就是在香港和台北了。胡续冬继续写他疯狂的专栏,在没有灵感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拿朋友们的生活进行“点石成金”的“升华”。我不幸被他写过几次,多数都是用坏坏的修辞对我撒点盐花,一次却是歌颂我成了香港活雷锋,两种想象我都只能付诸一笑。其实一切早已随着那个炎夏终结,今天只不过是漫长的告别式里越来越沉重的一环,你们在天堂相聚,留下我们在千疮百孔的世界。
2011年,马雁的追悼会上,胡续冬替我念了我写给她的纪念诗。今天,他的追悼会,谁还能代我念一首给他的诗?
答故人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我可以拥抱你
假如促席略大于宇宙
略小于,你的宽袖
死亡的长度
在它开始时就被消除
石墓中止时间
置换给我们另一个空间
我诉诸理性
以烧纸变化出薄酒
但树影、月的寒气
在本夜更浓
你完成了你的时代
不过是洪水前的一声嘬啸
收敛它的是梦(为远别)
是未墨的书(被催成)
是不停流泻的沙堡。吾友
我的血亲、我的流星追逐
当你洗犁我能感觉这锐利是安慰
击向空钟
当你卜水我能感觉这枯旱是安慰
挹挽丝纶千浔
我称呼你现在的名字为鬼
鬼就是我未来的御风
归来在他面前
踞行三步
说平生
未央的欢愉、永灿的露
2021年8月24日于台北
【 今日送胡续冬西去 天堂里伴以电影与诗(一)|追忆 | 廖伟棠】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