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眉山的初秋,还是可以感受到苏轼父亲诗句中那种氛围( 三 )


三苏父子的灵位前 , 日日供着高香、红烛、果蔬 。 维修三苏祠的工人正在回廊下拍打麻筋 , 混入棉花、麻线、石粉、糯米等 , 经过长时间的捶打 , 成为一种黏合剂 , 用来黏合砖瓦缝 。 “为什么不用水泥呢?”“啊呀 , 这是苏东坡的祠堂哪 , 以前都是这么做的 , 比水泥还牢呢 。 ”工人用苏轼的乡音说 。 历朝历代修复或重建苏祠 , 人们总是依据原样 , 以同样的土木结构、砖瓦、麻筋 , 同样的雕梁画栋 , 各时代或许风格稍有不同 , 但基本的东西从未改变 。 故国神游 , 人们很难想象苏东坡的家不是土木结构的 , 不是雕梁画栋的 , 不是鸟语花香的 , 很难想象他家没有中堂、厢房 , 没有太师椅 , 没有文房四宝 , 没有假山奇石 , 没有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丝竹管弦……走进苏祠 , 瞬间就会感到 , 此地与外面的水泥建筑群完全不同 , 世界变了 , 一种古老的美重新归来 。
世界上大多数圣殿都追求某种神圣、庄严、宏伟的风格 , 三苏祠不是一座教堂之类的建筑 。 乡人献给文忠公(宋高宗即位后 , 追赠苏轼为太师 , 谥为“文忠”)的是一座生机勃勃、美丽灵动的花园 。 春色与秋光同在 , 青石共紫檀一室 。 茂林修竹 , 花繁叶茂 , 祠堂掩映在绿荫之中 , 用何绍基写的“快雨亭”三字刻的匾露出一角 。 池塘里的荷花还在开着 , 白鹭在洗脚 , 看见人来 , 拔腿就跑 。 人们将眉山地面上最美好的东西都献给苏祠 , 献上银杏树 , 献上黄桷树 , 献上罗汉松 , 献上海棠 , 献上桂花 , 献上荷花 , 献上紫薇 , 献上蝴蝶 , 献上梅花 , 献上竹林 , 献上喜鹊 , 献上昆虫 , 献上池塘 , 献上金鱼 , 献上石头 , 献上楼台亭阁 , 献上第一流的书法 , 献上第一流的对联 , 献上四季 , 献上“月白风清 , 如此良夜何”(苏轼《后赤壁赋》)……人们建造花园而不是神坛来感激这位尊者 , 这个花园也就是三苏作品词汇的集合 。
世事万端 , 皆不足介意 。 所谓自娱者 , 亦非世俗之乐 , 但胸中廓然无一物 , 即天壤之内 , 山川草木虫鱼之类 , 皆是供吾家乐事也 。 (苏轼《与子明兄》)
苏轼是一位大地诗人 , 读他的诗 , 就像跟着一位神灵在大地上漫游 , 良夜、清风、白日、山岗……古老的真理被苏轼再次新鲜生动丰富微妙地说出 , 他在他自己的时代用一种新的语言复活了真理 , 人们可以通过自己当下在世的生活经验来印证 。 如果他的文章是一座随处都可以生长的花园 , 那么他们也可以为自己的人生造一座 。 苏轼的文章令世人像皈依宗教那样大觉大悟 , 牢记世界之出处、生命之意义 , 总是感激、热爱着生活 。
这个花园的核心是一口井 , 一代代邻居都说这是苏洵开掘的 , 是他们一家从前天天要喝的水 。 这口井可以信任 , 最近一千年来 , 纱縠行南街从未遭遇战乱 , 人们没有颠沛流离之苦 。 这口井的源头在大地深处 , 各时代斗转星移 , 乡土还是乡土 , 井水还是井水 。 井口被一个覆满苍苔的石龛围着 , 井口边围着几棵老树 。 我不禁想起菩提伽耶 , 佛陀觉悟之地 , 人们将一棵菩提树视为圣迹 。
邻居们并没有因为苏家老宅超凡入圣而退避三舍 , 与三苏祠一墙之隔 , 立即可以看见苏家的邻居们躺在藤椅上纳凉 , 打麻将 , 喝茶 , 喝豆花……附近一家饭馆的招牌菜是东坡肉 , 走进去 , 撸撸袖子坐下 , 要一份来品尝 。 一个猪肘子 , 被文火炖得稀烂 , 大量的蒜子、花椒、酱油 , 油红肉香 , 一块下肚 , 立即与世界和解 , 还恨谁去哪!在知识分子中 , 苏轼是一位非凡的诗人 , 但在民间 , 许多人也许一生都未读过一首宋词 , 但他们知道东坡肉 。 这碗肉的味道好生熟悉 , 就想起来 , 这不就是我父亲的那道拿手好菜“蒜烧肘子”嘛 。 “慢着火 , 少着水 , 火候足时他自美 。 ”(苏轼《食猪肉》)我父亲就是这样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