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因凡特的猫科动物命名术 | 命名术( 二 )


斑纹学入门
《三只忧伤的老虎》自身就是一只斑斓虎。书中曾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纷繁人物比作老虎的斑纹:“……对老虎来说多一条斑纹算什么?”动物学家告诉我们,每只老虎的斑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尽管乍看上去只是随机线条的混沌迷宫。斑纹是一种反秩序的秩序,就像富恩特斯在《西语美洲新小说》里说的:“我们的作品必须是无秩序的作品,也就是说,作品中如果有一种可能的秩序,就是跟现今的秩序相反的秩序。”研究《红楼梦》的学问简称“红学”,研究《文心雕龙》的学问据说简称“龙学”(毕竟不能简称为“文学”),谈论《三只忧伤的老虎》不好称“虎学”,索性称之为“斑纹学”。斑纹学方便法门有三:曰对称,曰离合,曰隐显。
先说对称。全书“序幕”从一个男人(夜店主持人)的独白开始,“尾声”以一个女人(公园里的疯女人)的独白结束。开场时宾客如云,散场时无人理会。如此这般对称的斑纹不止一组,紧接“序幕”的“首秀”第一场,是小女孩用第一人称讲述童年轶事,而“尾声”之前的“第十一次”,求诊的女人也讲了一个小女孩的忧伤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她童年时代的小朋友,但讲到最后她忽然说:“有时候我想我的小朋友就是我。”
再看离合。可以从炫人眼目的斑纹中挑出离散的一束,比如 “星星丽雅”的故事被分成八部分,都冠名为“她唱波丽露”,合在一起就成了这位传奇黑人女歌手的小传。而另一位女性角色的独白却是按数字命名:“第一次”“第二次”……讲述劳拉·迪亚斯去看精神科医生的十一次经历。“星星丽雅”与劳拉(有人在她的名字Laura里读出了aura“黎明”),一黑一白,一夜一昼,她们的故事错落贯穿全书,神光离合,俨然一条条连缀呼应的斑纹。
三看隐显。在斑纹丛中寻出若隐若现的幽眇纹路。比如“游客”的故事讲了四遍,说的是美国游客坎贝尔夫妇的哈瓦那周末游,坎贝尔先生讲述在前,坎贝尔太太的勘误在后,这算两遍;紧接其后同样的叙述者同样的故事夫妇俩又各讲了一遍,这就是四遍。到了后文才有交代,原来是某位美国作家坎贝尔的短篇小说被译为西班牙语准备在杂志上刊发,却因译者里内·莱阿尔(“Leal”这个姓氏在西班牙语里恰好是“忠实”的意思,绝妙的讽刺)太过直译,生硬蹩脚,总编无奈之下只得找人重译:“西尔维斯特雷,里内的翻译很糟糕——这么说是避免使用其他形容词,那将是一句脏话。我恳求你在里内稿子的基础上另写一稿。我也发给你英文原稿让你看看里内是怎么完成……”此处总编的落款只有GCI三个字母,正是本书作者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的姓名缩写,在现实中他的确曾担任该杂志的主编。两版译文风格迥然不同,里内那一版时序上本应在前,但书中却在西尔维斯特雷的版本后出现,是最糟糕意义上的翻译腔——作为中译者我又遇上了翻译生涯中的新挑战,以前总要努力翻好,这里却要努力翻得糟,还得是让人能一眼看出的糟糕——一味直译硬译死译,还出现了不少望文生义的错误,比如“第一根手指”明显是英文“first finger”的误译。但无论是里内版本还是更流畅好读的西尔维斯特雷版中,坎贝尔先生的讲述都洋溢着浓浓的大男子主义腔,坎贝尔太太都在致力于揭露丈夫的虚伪和自负,夫妇二人的共同之处则是新帝国公民莅临老殖民地,居高临下的傲慢与偏见:我看不懂的即无意义,与我不同者即缺陷——啊,这迷人又危险的他者!另外我们且不要忘了,坎贝尔先生在(小说的)现实中是位单身的小说家,坎贝尔太太其实是他的虚构。书中提到的“英文原稿”我们无从看到,因为本不存在,那是小说家因凡特的虚构。虚虚实实,是耶非耶,两版没有原文的译文交织起文内文外的现实,俨然彼此对立又彼此映衬的斑纹,让人初见时费解,再看时晕眩,三看时忧伤莫名。翻译与原作,自我与他者,虚构与现实,种种有形的斑纹夹杂着层层隐蔽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