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因凡特的猫科动物命名术 | 命名术( 三 )


在全书的核心位置,把托洛茨基在墨西哥遇刺的事件讲了七遍,题为:“不同古巴作家笔下的托洛茨基之死,事发后或事发前”。从古巴革命的先驱何塞·马蒂到杰出的女人类学家卡夫雷拉·莉迪亚(洛尔迦著名的《吉普赛谣曲》中就有一首题献给她),从美洲巴洛克的集大成者莱萨马·利马、“神奇现实”的施洗者卡彭铁尔到深受非洲文化影响的诗人尼古拉斯·纪廉,追摹七位经典作家的文风笔法,或华丽,或玄奥,或煞有介事,或繁复夸饰,以戏仿的方式浓缩了一部二十世纪古巴文学史,风格各异,焕然有章。看似炫技式的“风格练习”背后隐藏的是个人风格的消解:当一个人有七种腔调,七套笔墨,那么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的声音?当一桩事实可以用七种方式讲述,那么哪一种才是历史的真实版本?或者说,本就不存在唯一的真实,历史与记忆注定在讲述中遭遇背叛?
背叛之书与命名术
《三只忧伤的老虎》里没有常规意义上的反派人物。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反派的话,因凡特说,那就是背叛。有人背叛了家庭,有人背叛了爱情,有人背叛了友情,有人背叛了老师,有人背叛了革命(或反之亦然),有人背叛了自己,“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当激动人心的伟业背离初心,乌托邦就成了敌托邦。《三只忧伤的老虎》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背叛:“文学与历史之间的任何雷同,均属巧合”,本书开篇便作如是说。这就像波丽露舞曲中的海誓山盟,谁相信谁是傻瓜。随后又号称“本书用古巴语写作。也就是说,用古巴的各样西班牙语方言来写,而写作不过是捕捉人声飞舞的尝试。”这是注定要失败的尝试,写作或文字终究要背叛人声。书里不止一次出现“当时那情景真值得听听”“你真该听听”“不过还是得听他自己说才更有味儿”以及类似的说明,而我们作为异时空中的读者,当然不可能听到。作者在暗示自身书写的局限,以及背叛的宿命。想想全书卷首所引刘易斯·卡罗尔的话:“她试着想象蜡烛熄灭后会发出怎样的光”,烛火熄灭后的光彩只能在回忆中焕发,而追忆逝水年华就等于背叛失去的时间,就像书中库埃突然问“我”能不能回忆起一个爱过的女人,在“我”做出肯定回答并详加描述之后,库埃却悍然断言“我”根本没爱过,“那个女人不存在,是你刚刚编出来的……因为如果你真的爱,如果你真的爱过你什么也不会记得,你根本记不住嘴唇是薄是厚。或者你能记住嘴但你不会记住眼睛如果你记住颜色你就记不住形状,你永远,永远,永远不可能做到记住头发额头眼睛嘴唇下巴和腿和穿鞋的脚还有个公园。永远不可能。……你只会看见那双看着你的瞳孔,至于其他,相信我,都是文学创作。”都是文学创作,都是追“译”逝水年华:往昔之于记忆,一如原文之于译文,而“翻译,即背叛”。
作者的另一自我,“老虎”们的精神导师牾斯忒罗菲冬语出惊人,他说真正的文学应该写在空中,自己也是如此实践:上面提到的托洛茨基遇刺记演义七种都是他的口头创作,经弟子们录音又违背老师的意愿保留誊写出来,造成双重背叛:“被背叛的遗嘱”与被背叛的空中文学。最讽刺的是,极力反对书写的人却以这样一个绰号留名于世:牾斯忒罗菲冬(Bustrófedon, Boustrophedon)本义是书写的方法,“牛耕式转行书写法(一种古代书写法,由右至左,再由左至右互错成行,古埃及语、古希腊语等曾用过这种书写方法)”。前缀bous-(βο??-)即古希腊语中的“牛”,所以我在发音近似的前提下特意选择了牛字旁的“牾”,取“背逆”之义(“牾,逆也”),因为他总是逆潮流而动,与常规背道而驰。连牾斯忒罗菲冬也“背叛”过自己:作为狂热的词典读者,语言游戏的重度沉迷者,谐音的情人,回文的猎人,他不会不知道像回文这样的游戏只能存在于文字中,因为顾名思义,回文读起来正反都是一样,“是对听觉的欺骗”,所以必须写出来。写出来的回文是不得已的背叛(文字背叛声音),被翻译的回文是不可免的背叛(译文背叛原文)。比如在书中牾斯忒罗菲冬引用的“Dábale arroz a la zorra el abad”,字面意思就是“修道院院长给雌狐狸米吃”,我绞尽脑汁勉强翻译为:“糊米烹米糊,胡寺僧饲狐”,虽说是拆句自行降低了难度,但好歹把回文译成了回文,可称背叛之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