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刊|读鲁迅|陈子善:《夜记》影印本即将问世( 三 )


从去年起 , 每当病后休养 , 躺在藤躺椅上 , 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 , 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 。 想定之后 , 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 。 这“要赶快做”的想头 , 是为先前所没有的 , 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 , 记得了自己的年龄 。 却从来没有直接的想到“死” 。
直到今年的大病 , 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来 。 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样 , 一任着日本的S医师的诊治的 。 他虽不是肺病专家 , 然而年纪大 , 经验多 , 从习医的时期说 , 是我的前辈 , 又极熟识 , 肯说话 。 自然 , 医师对于病人 , 纵使怎样熟识 , 说话是还是有限度的 , 但是他至少已经给了我两三回警告 , 不过我仍然不以为意 , 也没有转告别人 。 大约实在是日子太久 , 病象太险了的缘故罢 , 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局 , 请了美国的D医师来诊察了 。 他是在上海的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 , 经过打诊 , 听诊之后 , 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 , 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 , 倘是欧洲人 , 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 。 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 。 我也没有请他开方 , 因为我想 , 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 , 一定没有学过给死了五年的病人开方的法子 。 然而D医师的诊断却实在是极准确的 , 后来我照了一张用X光透视的胸像 , 所见的景象 , 竟大抵和他的诊断相同 。
我并不怎么介意于他的宣告 , 但也受了些影响 , 日夜躺着 , 无力谈话 , 无力看书 。 连报纸也拿不动 , 又未曾炼到“心如古井” , 就只好想 , 而从此竟有时要想到“死”了 。 不过所想的也并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或者怎样久住在楠木棺材里之类 , 而是临终之前的琐事 。 在这时候 , 我才确信 , 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 。 我只想到过写遗嘱 , 以为我倘曾贵为宫保 , 富有千万 , 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写好遗嘱了 , 现在却谁也不提起 。 但是 , 我也留下一张罢 。 当时好像很想定了一些 , 都是写给亲属的 , 其中有的是:
一 , 不得因为丧事 , 收受任何人的一交钱 。 ——但老朋友的 , 不在此例 。
二 , 赶快收敛 , 埋掉 , 拉倒 。
三 , 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
四 , 忘记我 , 管自己生活 。 ——倘不 , 那就真是胡涂虫 。
五 , 孩子长大 , 倘无才能 , 可寻点小事情过活 , 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
六 , 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 , 不可当真 。
七 , 损着别人的牙眼 , 却反对报复 , 主张宽容的人 , 万勿和他接近 。
此外自然还有 , 现在忘记了 。 只还记得在发热时 , 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 , 往往有一种仪式 , 是请别人宽恕 , 自己也宽恕了别人 。 我的怨敌可谓多矣 , 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 , 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 , 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 , 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
但这仪式并未举行 , 遗嘱也没有写 , 不过默默的躺着 , 有时还发生更切迫的思想:原来这样就算是在死下去 , 倒也并不苦痛;但是 , 临终的一刹那 , 也许并不这样的罢;然而 , 一世只有一次 , 无论怎样 , 总是受得了的 。 ……后来 , 却有了转机 , 好起来了 。 到现在 , 我想 , 这些大约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 , 真的要死 , 是连这些想头也未必有的 , 但究竟如何 , 我也不知道 。
九月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