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放布云山 跬积新峰 ——写在《陈钧德艺术与文献特展》观后 | 许江( 二 )


第一,陈钧德先生的绘画在上海油画的都市写意传统基础之上,将之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许多人都讲写意。写生的随意用笔就叫写意,写实的技法松快也叫写意。殊不知这个“意”的关键在于有心。陆机的《文赋》是中国最早的文艺创作理论专著,其核心就是“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文赋》就是讲意的,就是担心这个意的构思和用心与对象不相称,又怕最后的表达达不到构思和用心的高度。在风景中,这种构思用心既在心里,又在笔上。眼观事物,传之于心,有所思,有所想,这是一个层次。心中所想所感,传入笔端,表现出来,让别人看到,这又是一个层次。这两个层次之间的间性世界正是意所生发的地方。抓住这个意“非知之难,能之难也”。知道这个理,很容易,但要能做到、能逮到这个“意”很难。“逮”这个字很形象,故中国人称之为“写”。“写”是既有规矩,又能放拓;既要得其环中,又要超乎象外。
通过这个展览,陈钧德先生的艺术在这个“意”上让我们看得通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后印象的光色方式让色彩为之一亮,我们有许多老师就走到这里为止了。陈先生却接着走遍大地,从亚热带的激情异域的绿树红土之中,找到松快的对比;从可见不可见的感悟中跳出景象记录;从一系列山峦叠次的默写中排布云山。在这过程之中,陈先生做了大量准备的工作,光黄山云海就画了不少晴阳之变。最后进入迷白、迷团的语言世界,让油画亮起来、动起来。这云山横布,让画立起来;这叠岫层云,让烟云成为主体。陈先生一步一步抓住自己的意,走向中国色彩表现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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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普希金铜像的街(布面油画)1977
第二,中国式写意的开创性贡献。中国传统绘画始终重气韵,讲生动,强调“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唐·张彦远)陈钧德先生在这方面下很深功夫。他不断地放意、逐意,让情意满于山、溢于海。在他海量的写生之中,总是想着让万物立起,澄怀以味象,让油画滞重的笔松快起来。在他的各类“山林云水”中,各种绿、各种青在流溢,粉青、豆青、梅子青,仿佛把中国夏天的绿都装在了画里边。他在香港病中所画远景,高楼空悬,濛韵浮动,边角处带出的青白,格外的一种烟云之感,犹如蕙风,荏苒在衣。这让我想到苏轼《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苏轼写景之诗,却道出绘画之理。第一句写墨,不可都铺满了。第二句写笔,用笔如何放拓,都能落在位置之上,直如石涛先生诗言:“墨团团里黑团团,黑墨丛中花叶宽。”但这些都千万把握住了,否则卷地风来就吹散了。“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这是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冲淡”中所说的。这种意偶有形迹,但握手之间已然违反本愿。所以陈老师的“写”既快速,又简约;既有一定之规,又兴答多变,其中总有一种适意的东西。他的写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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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景(纸板油画)1970年代
第三,油画语言研究的精微。作为风景,陈钧德老师的语言变化,很值得研究。从早期师从各位大师理解中国意境,到对西方印象派之后大师的表现追求;从油画表现、抽象诸法的揣摩到中国山水烟云的观照,陈先生一步步地深入风景写意的核心,剥开遮蔽着绘画气韵的东西,用作品阐发语言表现的精微。他的变法往往是反其道而行之:众人尚黑,他却“迷白”。用“白”来勾联景象,用“白”来表达悠远。众人喜欢油画笔刷的明快,他却喜欢画团团,圈圈点点,涂抹点染,肆意汪洋。陈先生由白入简、由简蕴白,让人想到张岱《湖心亭看雪》所言:“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如此纯然的空蒙迷远,正可作为陈先生的山水云林之观。陈先生这样做,是在蕴意,是在放意,放到云起之时,一把抓住。逮这个意,第一要快,眼手俱快。第二要准,如若火中取栗,既准又狠。第三要松,不能抓得死死的,手要烫坏。陈先生把握得好,所以他晚近之作,云抒浩气,放怀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