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张惠雯:“记忆”与“此在”的距离,犹如飞鸟和池鱼|陈嫣婧( 三 )


这就是张惠雯的创作在回应人类现实处境时的独到之处 , 她用的并不是直面当下的方式 , 而是借着记忆的特质而将当下处理成一个“异质”的时间形态 。 即 , 比起记忆 , 以及记忆中所包含的情感价值 , 当下反而变成了一个“例外” , 人若要将这种“例外”扭转为“常态” , 或要怀着一颗所谓的平常心接受正常时序的生活 , 就必须先面对和处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记忆 。 现实的真确性来自于记忆的真确性 , 因着记忆的被接纳 , 被理解而被接纳和理解 。 在面对因记忆的强势而造成的这种落差 , 这种巨大断裂时 , 当下生活在作者笔下无一例外地变得无奈或者空虚 , 虽然最后它还是被渐渐接受了 , 但这种接受是带着巨大的遗憾 , 带着过去的伤痕 , 带着逃避和沮丧的心态的 , 这是小说中普遍弥漫着的悲剧性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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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 必然的悲剧性无法抹杀记忆所指向的人类欲望本身就具备的肯定力量 , 它源自于人对自身主体性的唤起 。 作家通过对人物所处时空的转移 , 将其放逐到某一个偶然的“例外”时空中去 , 它成功地使人从一种无形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 。
《涟漪》和《天使》都可以被认为是与欲望有关的故事 , 前者通过空间的置换释放欲望 , 后者则通过时间的跨越来表现欲望的虚无本质 。 空间是稳定的 , 《涟漪》中的“我”与女主人公在赶赴外地的一次笔会中邂逅 , 从此“我”多次以公务为借口 , 来到爱人所在的小城与之偷情 。 然而当事情过去了很多年 , 当这样的风流韵事总是照着它本该有的结局被吹散湮没 , “我”却又一次选择来到这个小城 , 追抚那曾经的欲望留下的痕迹 。 小说并没有进行什么道德追问 , 而是将重点放在“我”对过去的怀恋上 。 但“我”怀恋的究竟是什么呢?或者说 , “我”能够记得的又是哪些内容呢?
作者写道:“一个人在故地重游时内心那一波波的涟漪、他被一个细微事物突然牵动而产生的痛楚、那种面对苍茫的时间却感到生命空空如也的怀旧和孤独……这一切 , 对所有别的人别的事物都没有任何影响 , 都毫无意义 。 ”
如果说 , 女人 , 和与女人有关的一切曾经的风景 , 是他记忆的内容 , 那么他记下这些的目的 , 其实指向了一种更本质 , 但也更抽象的东西 , 那就是“价值感” 。 记忆让他成功地摆脱了置身于茫茫人海中的孤独 , 即便没有摆脱 , 他至少仍有机会在人海中独自回味这孤独 。 那么 , 这孤独便成了有意味的孤独 。 “意味” , 或者说“意义” , 似乎是作者真正在意的东西 。 “家是我的牵挂、责任和休憩地 , 却没有成为我的‘内在’ 。 我的生命和我的家庭 , 它们亲昵地并行 , 却永远不可能交融 。 ”面对悖德所造成的危险和亏负感 , “我”以“内在的我”作为理由回避了这个矛盾 。 是的 , 这个“内在的我”正是记忆的主体 , 它通过记忆这一面镜子将自我的内在作为一个不断窥视和回顾的对象 。
但也因此 , 以“镜像”面目出现的欲望 , 其本身就是瞬时的 , 戏剧性的 , 也是无始无终的 。 作为对《涟漪》中所遗留下来的伦理问题的进一步探讨 , 《天使》所展现的娴熟技巧和思想深度让人赞叹 。 小说中“天使”这个意象 , 可以是一个具体的女人 , 也可以是一种幻觉 , 一种冲动 , 比如但丁笔下贝雅特丽齐的化身 。 《浮士德》中的那句经典叹喟“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升” , 这里的“女性”到底是否仍然是一个拥有肉身的女人呢?即便她是以肉身的形象出现 , 甚至用肉身点燃了一个男人的激情 。 就如那个欢爱过后便果决离去的女同学 , 以“天使”的形象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 但就在同时 , “我”要面对的还有父亲的故去 , 他的死亡 , 老宅的衰败 , 是另外一副记忆的面孔 。 美丽魅惑的 , 引人上升的 , 曾深深暗恋过的女同学 , 和死去至亲的亡灵 , 以及与朽坏尸体无异的住宅 , 从两端开始揭露记忆的全部面貌 , 并将其分成两个截然相反的维度:一个是带着虚幻色彩的希望 , 另一个则是对某些既成事实的无望;一个立足于被裁剪下来的 , 时间的片段 , 另一个则相当完整地构成了人一生中的部分事实 。 当人们终于发现他们期盼未来的姿势与埋葬过去时所使用的 ,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时 , 记忆的幻灭将他们禁锢在当下 , 禁锢在记忆所无法触及 , 也无法做出阐释的此时此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