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短史记|苏东坡对王安石的批评与包容,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二 )


朱熹则明确反驳苏轼:
“东坡云:‘荆公(王安石)之学 , 未尝不善 , 只是不合要人同己 。 ’……若荆公之学是 , 使人人同己 , 俱入于是 , 何不可之有?今却说‘未尝不善 , 而不合要人同’ , 成何说话!”
从逻辑上说 , 朱熹的反驳是顺理成章的 , 人们不能拒绝在正确思想认识基础上的统一 , 应该服从真理 。 但朱熹的反驳只是脱离历史具体情况的简单推理 。 还是马端临说得好:即使王氏之书“尽善无可议” , 也不应该“使天下比而同之” , 这只能导致扼杀“博学详说之功”、“深造自得之趣”的后果 。 在他看来 , 不同学术观点的并存争胜 , 这才是正常现象 , 因而尖锐指责王氏之举几同于李斯焚书之议 , 揭出其思想专制的实质 。 他的分析可谓一针见血 , 鞭辟入里 。
朱熹这里 , 实又掩藏着一句潜台词:这位理学大师也想把自己的思想来“使人人同己” 。 历史表明 , “强人同己”是不少杰出人物常有的思维定式 。 苏轼身居领袖地位而不强调整齐划一 , 不以自己的模式来塑造门人和追随者 , 这是别具识见而又超拔同侪的 。
苏轼|短史记|苏东坡对王安石的批评与包容,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本文图片
朱熹像
在北宋 , 王安石的“一道德”思想并非他个人的一时之见 。
曾巩说 , 他希求的理想境界就是“道德同而风俗一” , 对“其说未尝一 , 而圣人之道未尝明”深致忧愤 。 程颢也希望“一道德以同俗” 。 吕公著也说:“学校教化 , 所以一道德、同风俗之原 。 ”凡此种种 , 反映出宋代士大夫趋群求同的社会心理 。 因此 , 苏门的批评王学 , 实针对一种思想倾向而言 , 具有相当深广的社会意义 。
苏门是这一多元性和多样化原则最生动的体现 。 作为全才 , 苏轼没有以自我为法 , 强令门人师范;他的门人也没有因敬仰备至而丧失自我 。 苏、黄(庭坚)以诗并称 , 却各领风骚;苏、秦(观)以词称雄 , 而风韵迥异;苏轼的散文虽于张耒等人有所影响 , 但也限于平易自然、流畅婉转的宋文群体风格的范围之内 , 其情性、禀赋、趣味等仍有明显差别 。
更令人称羡的 , 是苏门内部的自由评论和自由批评之风 , 达到了坦诚无讳、畅所欲言的最高境界 。
比如 , 关于苏轼革新词风的讨论和争论 , 在苏门并不鲜见:
东坡在玉堂日 , 有幕士善讴 , 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 , 只好十七八女孩儿 , 执红牙拍板 , 唱‘杨柳外 , 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 , 执铁板 , 唱‘大江东去’ 。 ”公为之绝倒 。 (俞文豹《吹剑续录》)
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晁补之)、文潜(张耒)曰:“何如少游(秦观)?”二人皆对云:“少游诗似小词 , 先生小词似诗 。 ”(《王直方诗话》)
这两则宋人记载的故事 , 都发生在元祐时的苏门(“玉堂”即学士院) 。 苏轼要求门下之士以柳永、秦观来比较他的词作 , 反映出他潜意识中以柳、秦作为竞争的对手 , 也说明他力图在当时流传最广的柳词和成就最高的秦词之外 , 另辟蹊径 , 别开生面 。 苏轼具有豁达的气质和艺术上的宽容度量 。 当时的词 , 一般是供歌女在酒筵娱乐场合演唱的 , 常用琵琶等弦乐器伴奏 , 如宋翔凤《乐府馀论》所言:“北宋所作 , 多付筝琶 , 故啴缓繁促而易流 。 ”所以 , “幕士”的“关西大汉执铁板”之喻 , 实含有戏谑婉讽意味 , 苏轼却“为之绝倒” , 不以为忤 。 他与晁、张二人的对答应和 , 宛然烘托出平等探讨、心情舒坦的艺术氛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