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韩少功:当不了太阳的人,当一只萤火虫也许恰逢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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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忽然》作者韩少功
文 / 韩少功
在作家群体里混上这些年 , 不是我的本意 。
我考中学时的语文成绩很烂 , 不过初一那年就自学到初三数学 , 翻破了好几本苏联版的趣味数学书 。 全国恢复大学招生考试前 , 我一天一本 , 砍瓜切菜一般 , 靠自学干掉了全部高中课程 , 而且进考场几乎拿了个满分(当时文理两科采用同一种数学试卷)—闲得无聊 , 又把仅有的一道理科生必答题也轻松拿下 , 大有一种逞能炫技的轻狂 。
我毫不怀疑自己未来的科学生涯 。 就像一些朋友那样 , 一直怀抱工程师或发明家之梦 , 甚至曾为中国的卫星上天懊丧不已—这样的好事 , 怎么就让别人抢在先?
黑板报、油印报、快板词、小演唱、地方戏……卷入这些底层语文活动 , 纯粹是因为自己被抛入乡村 , 眼睁睁看着全国大学统统关闭 , 数理化知识一无所用 。 这种情况下 , 文学是命运对我的抚慰 , 也是留给我意外的谋生手段—至少能在县文化馆培训班里混个三进两出 , 吃几顿油水稍多的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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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故居
可惜我底子太差 , 成天挠头抓腮 , 好容易才在一位同学那里明白“论点”与“论据”是怎么回事 , 在一位乡村教师那里明白词组的“偏正”关系如何不同于“联合”关系 。 如果没有民间流传的那些“黑书” , 我也不可能如梦初醒 , 知道世界上还有契诃夫和海明威 , 还有托尔斯泰和雨果 , 还有那些有趣的文学啊文学 , 可陪伴我度过油灯下的乡村长夜 。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进入大学 , 在校园里连获全国奖项的成功来得猝不及防 。 现在看来 , 那些写作确属营养不良 。 在眼下写作新人中闭上双眼随便拎出一两个 , 大概都可比当年的我写得更松弛、更活泼、更圆熟 。 问题是当时很少有人去写 , 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文坛 。 国人们大多还心有余悸 , 还习惯于集体噤声 , 习惯于文学里的恭顺媚权 , 习惯于小说里的男女都不恋爱、老百姓都不喊累、老财主总是在放火下毒、各条战线永远是“一路欢歌一路笑”……
那时节文学其实不需要太多的才华 。 一个孩子只要冒失一点 , 指出皇帝没穿衣服 , 便可成为惊天动地的社会意见领袖 。 同情就是文学 , 诚实就是文学 , 勇敢就是文学 。 宋代陆放翁说“功夫在诗外” , 其实文学在那时所获得的社会承认和历史定位 , 原因也肯定在文学之外—就像特定棋局可使一个小卒胜过车马炮 。
解冻和复苏的“新时期文学” , 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五四新文化大潮时隔多年后的重续 , 也是欧洲启蒙主义运动在东土的延时补课 , 慢了一两拍而已 。 双方情况并不太一样:欧洲人的主要针对点是神权加贵族 , 中国人的主要针对点是官权加宗法;欧洲人有域外殖民的补损工具 , 中国人却有民族危亡的雪上加霜……
但社会转型的大震荡和大痛感似曾相识 , 要自由、要平等、要科学、要民富国强的心态大面积重合 , 足以使西方老师们那里几乎每个标点符号 , 都很对中国学子的胃口 。
毫无疑问 , 那是一个全球性的“大时代”—从欧洲17世纪到中国20世纪(史称“启蒙时代”) , 人们以“现代化”为目标的社会变革大破大立 , 翻天覆地 , 不是延伸和完善既有知识“范式”(科学史家T.S.Kuhn语) , 而是创建全新知识范式 , 因此释放出超常的文化能量 , 包括重新定义文学 , 重新定义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