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子|六点是他,他就是六点

◎千千蔚
他插着鸟笼子发愁 , 每个插好的笼子 , 都“囚禁”着一个自己
两个驴肉火烧、半斤牛奶 , 六点先生的早餐标配 。 天天如此 , 一年能吃两三头毛驴 。 “吃吧 , 吃吧 , 吃了才有劲 。 ”六点太太不心疼钱 。 男人是抓钱的耙子 , 六点先生今年才六十一岁 , 且得耙呢 。 好多人默默羡慕六点太太:先生没眼 , 比俩眼明亮的都强 , 知书达礼 , 有按摩技术 。
六点太太呵呵笑 , 不答 , 她知道 , 六点先生是吃过苦的 。
六点先生七岁时突然成了盲人 , 上学的新书包束之高阁 , 跟老周头学插鸟笼子 , 二十岁时鸟笼插得已相当精致 , 可愁销路 , 提笼架鸟的人不多 。 有个南方人想带他去福建 , 那儿竹子多 , 竹器皿倒腾到北方能赚钱 。 六点先生胆儿小:一去几千里 , 深山老林 , 打长工 , 一辈子甭想回来 , 一辈子见不到爸妈 , 拉倒吧 。
那时是公元一九八一年 。 六点先生二十一岁 , 胡同里的劳动力都上班去了 , 学生上学去了 , 世界极静 , 六点先生插着鸟笼子发愁 , 每个插好的笼子 , 都“囚禁”着一个自己 。
来串门的汪老先生说:“我教你算卦 , 能糊口 , 不费力 , 你就每天弄个马扎子在南大桥头铺块红布 , 不说话 , 就有人给你送钱 。 ”六点先生说那是乞讨 , 不是正经玩意儿 。
有一天 , 六点先生背着鸟笼子 , 他妈领着他 , 在城墙根儿寻买主 , 有俩人儿说小话 , 六点先生耳朵特别灵敏 , 六点先生听到:鼓楼后有个盲人学校 , 学文化 , 学按摩技术……
一束光打进六点先生的脑袋里:“还有盲人学校?妈 , 我去!”他兴奋 , 扔掉鸟笼子 , 母亲的为难他是看不到的 。
亮光如闪电 , 来得快 , 捕捉到不容易 。 学校不赖 , 学文化 , 学技术 , 可人家要城里户口的 。 闪电要灭的时候 , 他找到盲校磨校长:“可不可以旁听 , 交学费也行 , 我二十一岁了 , 没手艺没法活 , 有妈是儿 , 没妈了就是孤儿了 , 我得有知识 , 学文化 , 娶媳妇 , 养孩子 。 ”学校开会研究后 , 告诉他有一个名额 , 是照顾区里的 。 他拽着他妈找村官找乡官找区官 , 开信 , 扣章 , 录取了 。 六点先生学得最快 , 记忆力惊人得好 , 点灯熬油 , 没日没夜 , 盲文半年速成 , 能熟练看书 , 阅读 , 朗读 。 半月回一次家 。
那会儿马路上真有马车 。 一次他背着书包回家 , 过了南城门楼子 , 路宽 , 他感觉有风呼啸而来 , 没躲 , 直接被马车撞飞 。 马惊车了 。 他醒来的时候 , 一群人围着他 , 土路 , 土人 , 有人捡起书包塞他怀里 , 他打开 , 摸:“嗨 , 我还认识字 , 手没坏 , 脑子没坏 , 我没事 。 ”
赶大马车的直劲念阿弥陀佛:“这要是说是我把你眼撞瞎的 , 我可赔不起 。 ”六点先生就一个要求 , 你把我送回家 。 赶马车的怕有诈 , 怕扣车 , 六点先生说送到村口你就回 。 六点先生回家 , 打井水 , 扒下衣服里里外外洗干净 , 他怕妈下班回来发现他出了车祸 , 不让他上学了 。 脑袋上磕了个鸡蛋大的包 , 连香油都没敢抹 。
两年毕业 。 城里的同学分配到各医院 , 他农民不包分配 。 回家?不能 , 他在城中村租了间民房 , 开张 , 按摩 , 一个部位五毛 , 全身一块 , 开启了生活的大门 。 随着技术的成熟 , 几经搬家 , 客源没流失反而增加 。 头上虽有了点点白发 , 可精神依然矍铄 。
每天早饭后 , 六点太太开车 , 载着六点先生和孙子从家出来 , 小孙子四年级 , 一路上爷孙俩唠嗑 。 到南城门楼子 , 六点先生指给他看:“爷爷当年就是在这儿被马车撞飞的 。 ”故事孙子早就耳熟能详:“那时候真不好 。 ”六点先生说:“那时候真好!”